第146章 善惡的灰度(3)

盡管做足了惹上麻煩的準備,回國之前的謝嵐山絕想不到,只是去了一趟泰國,他的世界竟會翻天覆地,一切面目全非。

因為康泰一開始的郵件挑唆,彭廳大光其火,加之劉明放的蓄意散布,市局所有人都知道了移植手術的秘密。

“神槍手”塗朗又在這個時間上報彭廳,說淩雲留下那條關於叛徒的關鍵信息之後就徹底失聯了。

謝嵐山連著三天被詢問到半夜,說是沒進入司法程序,只是內部就一些問題聊一聊,但這架勢也跟三堂會審差不多了,包括劉焱波在內的局裏領導都來了。

他們用審訊犯人才用的強光直照他的眼睛,一遍一遍重復交替著兩個問題,為什麽用這麽殘忍的手段折磨金牙?以及,淩雲去了哪裏?

謝嵐山聽得直想發笑,一開始還有一說一,到後來實在膩煩了,幹脆故意不配合,一言不發。

領導們問話時神情都很叵測,很復雜,也都避諱著提及那個手術。因為上頭還未對此作出批示,而他們也沒有應對這種荒誕事件的經驗。忒修斯之船是個永恒的哲學悖論,眼前的謝嵐山到底是誰,誰又能堅定不移地給出答案呢?

總算領導們熬累了,又一次臨近子夜的詢問結束,謝嵐山走出市局的詢問室。

重案大隊的辦公室還有燈光,謝嵐山朝著那螢火般唯一且孱薄的光源走過去。

辦公室飲水機前,丁璃正打著手機手電在沖咖啡。警隊裏的女孩子一般是不用執夜班的,但她躲在休息室裏追美劇,一不留神就追到了那麽晚。她知道領導近來在盤問謝嵐山,走得也晚,怕被他們追問她留班到這個時間的原因,所以幹什麽都躡手躡腳的,也不敢大大方方把燈打開。

用咯吱窩夾著手機,丁璃一邊撕包裝袋準備泡咖啡,一邊輕哼著不成調的經典電影歌曲,扭腰動胯,搖頭晃腦。

這是首粵語歌,丁璃沒有樂感卻有語言天賦,只是聽過幾次,就能把詞兒唱得很準。她陶醉於自己那並不悅耳的歌聲裏,完全沒留意到,黑暗之中一個男人正悄聲向她靠近。

“明明我已奮力無間天天上路,我不死也為活得好……”

速溶咖啡的褐色粉末倒進了咖啡杯裏,丁璃打算摁鈕沖進熱水,隨意地扭一扭頭,冷不防就看見來人已到身前。驚慌之中她胳膊一動,原本夾住的手機就掉了下去。

謝嵐山反應奇快,及時彎腰展臂,將手機牢牢接在了自己手裏。

他挺起身,想把手機遞還給丁璃,然而丁璃卻在看清他面容之後發出一聲刺耳尖叫,慌張後退了一步。

這個文職女孩已經知道了,她現在面對的不是她的謝師哥,而是一個殘忍變態的殺人犯。這個男人不僅喪心病狂地虐殺了一家老少,還剝下了前後兩位女性死者的部分人皮。

今天值班的是小梁,聽見丁璃的叫聲忙從值班室跑出來,順手就開了燈。當他看見謝嵐山時也明顯腳步一滯,繼而露出異常復雜莫測的表情。

他們全都靜靜地看著他。謝嵐山能清楚地從他們眼裏看見那種疏離、恐懼甚至是厭惡,這不是看待戰友的眼神,甚至不該以此看待一個普通人。

他回來有三天了,但幾乎很難撞見曾經生死與共的同事們,偶或倉猝在警局裏照上一面,迎面而過的人也會匆匆加緊腳步,避他如避瘟神。

毋庸多言,這些人看待他的眼神就說明了情況,他的秘密已經被人發現了,他成了人們口中的一段奇聞,一個笑柄。

師弟師妹的態度深深刺傷了謝嵐山。他的眼眶被憤怒燒得通紅,卻幹涸得流不出一滴淚來,他用同樣因燒灼而幹啞的嗓子發出了一兩聲嘲諷的笑聲。

確實夠好笑的。他笑自己為自己的使命與信仰奉獻一切,可這些人未經他的準許就將他塞進了一具怪物的軀殼之中,強行榨取完他最後的價值,轉臉就用這副厭惡至極的態度逼迫他去死——

再一次。

還是佛家那句話,如是一切痛苦中,無間獄苦最難忍。

謝嵐山曾以為在穆昆身邊的那些年就是一切苦難的極限,卻萬難想到,有一天他會變成與穆昆一樣可憎的怪物,他的靈魂被永遠困在了無間地獄之中,時時刻刻烈焰焚身,至死無法得到赦免。

僵硬沉默一晌,小梁試圖緩解這樣尷尬的氣氛,努力地調整自己的表情,他空咽了一口唾沫說:“謝師哥,我們都相信你,一定不是你出賣的隊友。”

可惜,太假了。

這種經過矯飾的情緒比完全不加掩飾更為傷人,徹底摧垮了他最後一點理智。謝嵐山眼眸一刹黯淡,垂著頭往辦公室外走。

然而人未走遠,他又折了回來,堵住了屋內兩人的去路。

丁璃與小梁嚇得瞪大眼睛,面面相覷。也不知是不是市局燈管太過老舊的關系,頭頂上方的燈光每不穩定地閃一下,這張俊美的面孔就變得愈加猙獰,短短數十秒的目光沖撞間,這個男人竟完全不似他們認識的那個謝嵐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