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船上

首都星的夏,是純粹的炙熱,在雨季後直鋪鋪地射來,沒有任何聊以溫柔的小意。

白日襯得愈發漫長且枯燥,陸沉在觸手涼意的機甲研究所內,筆屢次拿起,又屢次放下,已無心將眼前任何圖紙看下。

他這副隱隱愁慮的模樣,自然引起了身邊同事們的注意。

“暑熱限量綠豆湯,剛剛冰凍出爐,新鮮自制!”一個同事端著一托盤綠意清涼的瓶瓶罐罐過來,問,“陸設,來一瓶,消暑解悶?”

綠瓶子都伸到他眼皮子底下了,陸沉才恍然擡頭,思緒斂回:“什麽?”

同事正要再行強調一遍自制的綠豆湯之新鮮,老所長猴子一樣從另一頭躥了過來,把他盤子轉了滿圈搖,讓蟲很難想象那是一個老頭蹦得出來的步子。

諾奇老頭迎頭拉上陸沉,語氣興奮得像個孩子。

“陸設陸設!有好東西啊!我鉆研了許久為你量身定制的好東西!快來快來,別愣著了!”

陸沉稀裏糊塗被他推著輪椅,一溜煙地進了所長的研究室。

“什麽好東西?”陸沉以為又是什麽新機甲,可現在無論什麽東西都提不起他的心情,“我想回去工作了。”

老所長神秘兮兮地擋在一個實驗瓶前。

“誒誒,別急著走啊,我保證這東西你見了得喜歡!”

陸沉於是停下調控的輪椅,擡頭淡淡看了他一眼。

諾奇老頭臉上帶著神秘至極的微笑,緩緩讓開了身,將身後實驗瓶裏的東西展示了出來。

陸沉的神色空白了一瞬。

藍色的光打在瓶罩子裏銀鐵的骨骼架上,使得它反射出銳利的光,在陸沉的心上重重劃了一筆,滋生起他曾嘗試邁出、卻因懼怕結果不盡人意而退步的奢望。

諾奇的聲音在他耳畔想起,顯得不再那麽清晰。

“這是我查過你入所時的體檢數據,調整了神經適應強度的新款外骨骼行走裝置。”

他有些洋洋自得地吹胡子道:“市面上現在都沒有,買都買不到的!”

“陸設,愁什麽眉,苦什麽臉嘛,擔心就去咯,不要虛嘛!咱們帝國騎士還用怕這些?”

陸沉的視線在藍光罩子上停了許久,而後緩緩移到諾奇捋著白胡子的臉上。德高望重的帝國機甲設計師,帶著笑嘻嘻的一副面孔,就不像那麽德高望重的一回事了。

但這是陸沉時隔許久,第一次從與他正面接觸的他蟲口裏,聽到那四個字。

——帝國騎士。

他曾經滿身榮耀的勛章。

他如今聊以慰藉的,過往光輝雲煙的殘痕。

陸沉很懂得,他已經永遠失去了被帝國蟲民喚作“帝國騎士”的資格。即便他們如今喚出這個名號,也不過在呼喚著那個過往戰無不勝的第五軍團長,呼喚著那個陸沉再也回不去的自己。

是他,也不再是他。

他以為自己不在乎虛名。可有時,虛名也並不往往只是虛名那麽簡單。

他前半生的青春、野心與不甘心,全賠進了這一個虛名裏面。

可此時諾奇喚他,就好像他還一直是那個帝國騎士似的。他年少時的青春、野心與不甘心,就好像還一直在他手裏牢牢握著似的。

一艘民航星艦在幽深的星海上浮過。

這艘民航星艦不大,從首都五星圈十幾光年外的小星系出發,乘客大多是來自背景截然不同的星系。他們不遠萬裏來搭坐這一艘小星艦,原因只是,這是整個帝國目前唯一一艘,能夠停靠烏拉星的民航。

這原是一個以民航為旗號,實則由星際某地下走私集團控制,秘密為客戶開通的航班。

烏拉星在被雄蟲國度控制,從而在帝國大出一把名之前,只是一顆普普通通的三不管地帶小行星。

也是一個地下走私交易瘋狂滋生、蔓延的溫床。

由於地處三軍團交界處,這顆小行星也是道上知名的走私交易地點。

而現在,雄蟲國度與烏拉星本土的走私集團達成協商後,雙方一拍即合,達成共識。

——所謂共識,即彼此不幹涉彼此的,你搞你的革命,我搞我的生意,咱倆井水不犯河水。

因此這艘表面普普通通、實則黑到鐵皮子底下的“民航”星艦,到現在還能正常運營。只不過在入境時,必須出示烏拉星本土走私集團給予的身份保證書,並嚴格核查武器與通訊工具。

而雄蟲國度還額外提出了個乍看起來莫名其妙的要求:每個入境團體,成員中需得包含一名雄蟲才得入內。

因此顧遇一行在這艘船上,見識了太多稀奇古怪的帝國背面陰暗的、不為蟲知角落裏的雄蟲“家庭”了。

譬如他們房間左邊隔壁,就有個一大家子出門做生意,由於雄蟲國度的規定,不得不帶上家裏雄主的。

這個“一大家子”,不僅指他們現在是一大家子,以前也是一大家子。其中雌奴雌侍雌君的血緣關系,不止限於兄弟、叔侄,甚至還有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