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歸

小蓮,小蓮。

出來玩呀,小蓮。

或是日有所思,半夏這一晚上的夢裏,顛來倒去地聽見有人在喊這個名字。

那些沒頭沒尾的夢境似乎全都發生在炎熱的夏天,頭頂的日光白晃晃的,整個世界仿佛都被蒙上一層淺淡的白紗,令人看不清真實的面目。

年幼的小半夏正趴在墻頭,把手裏一只活著的毛毛蟲丟進鄰居家的窗子裏去。

窗裏的男孩氣得漲紅了臉,一下從鋼琴前站起身來,“你!”

攀著葡萄架的小半夏歪嘴斜眼地做了個很醜的鬼臉,自己還覺得頗為得意,“誒,小蓮,你剛剛有一個音彈錯了。”

男孩的注意力被她這一句話帶拐,一時間把地上那只拱著身軀掙紮逃生的毛毛蟲給忘了。

“你……真的聽得出來?這可是巴赫的平均律。”

男孩瓷白的小臉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心裏知道她說得沒錯,自己剛剛確實彈錯了一個音。

可是窗外那個討厭鬼只是外公剛剛收入門不久的學生而已,她或許連巴赫是誰都還不知道。

“當然,這不是很容易嗎?你和老師早上彈得不一樣。”年幼的半夏得意洋洋,還不懂得掩飾自己的天賦,“別練了,和我們一起出去玩吧。小蓮。”

小男孩的臉上稍微露出了些遲疑的神色,很快重新擺正了他的小胳膊小腿,一板一眼地開始他循環反復的練習。

“不,我不去。”

半夏沖他吐了吐舌頭,利索地從墻頭消失了。

墻的那一邊傳來女孩們嘻嘻哈哈地對話聲,“小蓮他不去。”

“哎呀算了,他總不愛和我們一起玩,”

“今天去摸泥螺好不好?”

“好呀,都跟我來,我知道有個地方特別的多。”

庭院之內規整莊嚴的鋼琴曲中串入了漸漸遠行的嬉鬧聲。那些肆無忌憚的歡笑,就像這夏日裏無縫不入的涼風,一旦從心頭刮過,總能撩得人心思浮動。

畫面一轉,到了開滿蓮花的小池塘,放了暑假的孩子就和脫了韁的野馬一般,滿池塘地撒歡。

摸魚的,玩水的,摘下荷葉頂在腦袋上的。

一個容貌俊秀的小男孩,遠遠地站在池塘邊。似乎對這樣不太熟悉的熱鬧新奇有些向往,神色間帶著些是否應該靠近的遲疑。

他穿著一身幹凈整齊的襯衫短褲,腳下踩著黑色的小皮鞋,鞋子邊緣露出一截純白的短襪,顯得和水潭裏那些泥孩子們格格不入。

三五個玩得滿身是泥的小男生圍住了他。

“一個男生,居然叫小蓮?哈哈哈,笑死人了。”領頭的是一個小胖子,和這裏大部分男孩一樣,上身只套著一條破了洞的背心,光著腳丫,踩了一腳的泥。

“聽說你從城裏來的,穿得倒是怪好看的。”

“臉也生得俊,比我家二丫還漂亮,沒準就是女生吧?”

男孩漲紅了臉,緊緊握著自己的小拳頭,轉身想要離開。

立刻有人攔住他的去路。

“不能走,把他庫子扒了,看一看他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

“哈哈,對。對。脫他庫子。”

年幼時期的孩童總是單純無知的,但往往這份單純,使得這個年紀時釋放出來的惡意,比成年人更為純粹而惡毒。

池塘裏玩耍的男生都開始起哄,吹口哨。女生也大多嘻嘻哈哈地看熱鬧。

小胖子眼見著有人附和,更得意了,擼胳膊就想要欺負人。

一個小小的身影突然從後頭沖過來,飛身一腳踹在他屁股上,把他踹了個狗啃泥。

“半夏!你幹什麽!”小胖一臉黑泥的從地上跳起來,“死胖子,誰讓你欺負小蓮的。”小小的半夏鼓著臉,橫眉怒目,順便從泥潭裏拔出了自己踢飛了的小涼鞋。

小胖子不服氣了,“死半夏,你自己平時不也喜歡欺負他?我昨天還看見你抓兩條毛毛蟲,往他家的院子裏丟。”

“小蓮是我老師的外孫,也就是我的人。”半夏把歪理說得理直氣壯,黑漆漆的泥手順便搭上小蓮整潔的肩頭,在潔白無瑕的衣服上玷汙了一個泥爪印,“只有我能欺負他。輪得著你麽?”

半夏是村子裏女娃中出了名孩子頭。自她出現,陸陸續續就有小女孩從池塘裏出來,站在了她的身後。

這個年紀的小女孩,在打架上是不怕男孩的。

池塘邊的泥地裏,很快發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混戰,這場戰鬥以一半人哭著鼻子回家而草草收尾。

全身糊滿泥巴的半夏和小蓮,一前一後,慢慢蹭著淡下來的夕陽往家裏走。

“你怎麽也摻和進來了。不是讓你站在一邊看就好。”半夏邊走邊蹭開自己的涼鞋,單腳跳著倒裏面的泥水。

“這是我,第一次打架。還算……沒那麽差吧?”男孩一身平整妥協的衣物早就滾成了和大家一樣的糟菜,說話聲都還帶著點喘,語調裏卻藏著種平日裏極少表現出來的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