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第3/4頁)

陶汝衡從休憩的內室中轉了出來,一眼就看到俞峻坐在桌前,半合著眼,眉頭微皺,摩挲著茶杯,若有所思。

俞峻內心觸動,面上卻是不顯山露水。

“危甫。”陶汝衡笑道,“你在想些什麽?”

俞峻睜開眼沉聲反問說:“你在想些什麽?”

陶汝衡哈哈一笑,走到他身邊,拿了張椅子坐下,“我這幾天一直在想一件事,若是聘請那位張娘子來書院教書,是可行還是不可行?”

俞峻不置可否。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俞峻能和陶汝衡混在一起,說明兩個人從骨子裏都是頗為相似的,至少都不是那等古板僵化的道學家。

倒不如說這兩人更像是漢儒,不喜空談心性,也不喜放誕詩社酒社,徒誇名士風流,有宋明文人的風骨,也有先秦的遺風。

陶汝衡換了個姿勢,忽然察覺面前的男人似乎有些不在狀態。

白皙修長的手指緊攥著一塊兒長方形的墨錠,指腹摩挲著冰冷的墨錠,在硯台上輕輕旋開。黑與白交映出驚心動魄之色,動作之細致猶如在撫摸愛人的身軀。

“你要請她來書院教書,那得做好準備。”俞峻拎起茶壺,將陶汝衡面前的茶杯注滿了水,望著杯中上下浮沉的茶葉,淡淡道,“請她來教書不容易。”

倒不是指張幼雙那兒不容易,而是各方面都不容易,學院的夫子會怎麽看,學院的學生會怎麽看,學院那些學生的父母長輩又會如何去看?

陶汝衡聞言,沉默了片刻,也嘆了口氣,錘了錘大腿道:“所以我這是在爭取你的意見。”

這一瞬間,俞峻的眼前驀然浮現出知味樓前的那一眼。

眉梢輕輕擰了擰,黑的瞳仁,白的眼白,交映成硯台上那驚心動魄的顏色。

而那桃花下的一瞥,竟然與傍晚那一團,照亮夜路的燈籠光所重合了。

其實這兩人他都未曾仔細看過,腦子裏只有個模糊不清的影子。

這世上有不少博涉經傳的女子。他其實並不贊同請一個女子來書院教書,不過就他和那位張娘子寥寥的接觸來看,能培養出衍兒這麽個少年,這位張娘子是有真才實學的。

如果她願意,難道真要因為女人的身份抹殺她的才學?

他外放的時候曾經見過一肩扛起家庭重任,比男人還能幹的村婦,也見過不少矗立於風雨中的貞節牌坊,慘白如骨骸,令他或生理或心理微感不適。

他擡眼看過去的時候,風雨中那就像是一座座埋葬了女人的墓碑,以伊之性命,全其世人眼中所謂貞潔大義。

如果是他……俞峻唇線抿直了些,如果他是個女人。

他絕不願意生前如泥胎木偶,而死後被人歌頌銘記。

天性之體,本是活潑;鳶飛魚躍,便是此體

人之一生,不論男女,都該當如此。各從所好,各聘所長,各遂其生,各獲所願。

默了半晌,俞峻道:“如果她願意,我會盡量幫她。”

陶汝衡松了口氣,忍不住笑起來:“哈!有你這麽一句話我就放心了。等文會的時候,我再好好問問那位張娘子的意見罷。”

“已經六月了。”俞峻忽然垂下眼,不帶感情地說了這麽一句話。

“是啊六月了。”陶汝衡嘆道,““怎麽突然這麽想?”

俞峻的目光投向窗邊那一盆焦邊的杜鵑上:“好久未曾下雨了。”

天太熱了,這墨錠握在掌心竟然也如同握住了一塊烙鐵,滾燙的血液在體內跳動,心臟在體內鼓噪不休。

窗外老桃已經謝了,葉片被熱浪吹拂,發出一陣輕微的、顫抖的、曖昧的聲音。

熱氣撲面而來,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好像在尋求著清涼,尋求著解脫。

這天氣亟需一場暴雨。

張幼雙這邊忙活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張衍也在九臯書院初步安定了下來。

九臯書院內。

張衍剛在門前站定了,遠遠地就看到個白衣青年走了過來。

青年一襲白衫,端得是溫潤如玉,烏發墨鬢,修眉細眼,走起路來如袖擺如雪浪輕波。

這青年名叫孟敬仲,是明道齋的齋長,他眉目舒緩,如清荷出水,亭亭凈植。

看到張衍,莞爾道:“想必小相公就是張衍了。”

孟敬仲忍不住多看了眼面前這少年。

他也看了那篇《子曰庶矣》,這篇工煉又鋒銳的文章,可算是在九臯書院揚名了。就連孟敬仲也不由看得熱血沸騰,不過和那洋洋灑灑的文風不一樣,面前的少年卻是生了個玉人一般的模樣,有些清冷,皮膚很白。

眼睫纖長,鼻子尤挺。

孟敬仲眉心一跳,腦子裏忽地掠過了個堪襯大逆不道的念頭。

怎麽和俞先生生得有點兒相似。難不成這師徒之間的緣分也是天定的?

說起來他這還是第一次看到俞先生這麽重視一位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