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九嶷煙樹

當蘇摩還在鏡湖水底的復國軍大營裏陷入昏迷的時候,朱顏卻已經飛到了雲荒的北部。

新雨後,遙遠的九嶷山麓騰起了漫漫的薄霧,如同一匹巨大無比的紗帳,將剛剛落在山巒上的白鳥和少女一起籠罩。

“師父呢?”朱顏腳尖剛沾地,就忍不住問,“他在哪?”

重明神鳥從帝都萬裏飛來,精疲力盡,不耐煩地了一下羽毛,將背上的少女震了下去,似是清理了落在身上的不潔之物似地,翻起四只血紅色的眼睛白了她一眼——朱顏知道它恨自己,頓時垂下頭去。

暮色之中,遙遠的山頂神廟遠遠地出現了幾點亮光,重明神鳥咕嚕了一聲,撲扇著翅膀沿著山道往上飛掠。朱顏立刻拔腳追去。

一路上都不見一個人。如此空曠的九嶷山,幾乎是見所未見——果然,大司命為了隔絕外人,已經提前讓人將這裏的所有神官都調開了。

重明神鳥飛了一路,終於在大廟的傳國寶鼎之前翩然落下,回頭看了她一眼,四只眼睛裏的表情竟然各不相同,似是憤怒,又似是期盼。

“怎麽?”朱顏喘著氣,“師……師父在裏面嗎?”

大殿裏面黑沉沉的,只有幾點遙遠的燭光,無數簾幕影影重重,看上去深不可測。然而重明神鳥低下頭來,用巨喙不耐煩地推了推她,示意她往裏走。

被那一推,朱顏心裏驟然恍惚:這個場景,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出現過

一次?是的,那時候師父還在石窟裏獨坐面壁,那時候她還只有七八歲……那時候,重明也曾這樣催促著她走進去和那個人相見。

一切都一模一樣。可是,這一次,重明的眼裏卻只有憎恨。

朱顏心裏百味雜陳,小心翼翼地推開了半掩的神廟的門走了進去。沉重的金絲楠木大門被推開,發出了一聲悠遠的回響。

“有……有人嗎?”朱顏探頭進去,開口。

沒有人。整個大殿空空蕩蕩,只有祭壇前的燈還亮著,影影綽綽。她以為自己一推門就會看到滿身鮮血的師父,為此鼓起了全部的勇氣——然而,九嶷神廟裏什麽都沒有,大司命不知道將師父安置在了何處。

她直走到最裏面才停住,擡起頭,看著巨大的孿生雙神。

距離自己上一次離開這裏,都已經過去五年了吧?

那時候,她跟著師父從蒼梧之淵裏脫險,九嶷神廟卻忽然發出了逐客令,要把剛滿十三歲的她即刻送下山去。她當然不肯,在神廟裏哭哭啼啼,死活不肯放開師父的手,不明白為什麽自己錯在哪裏。

“阿顏,你沒犯什麽錯,只是時間到了而已。”站在神像下,師父終於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語氣裏有說不出的復雜,,“一切聚散離合都有自己的時間——而我們的緣分,在今日用盡了。”

“不會的!才沒有用盡呢!”她氣得要死,大聲抗議,“我們的緣分一輩子都用不光

!”

“一輩子?”師父似乎微微怔了一下,“不可能的。”

在山下被送上馬車的時候,她哭得傷心欲絕:“師父,你……你一定要來看我啊!”

他沉默了一瞬,終於點了點頭。

“說話一定要算數啊!”她喜出望外,破涕為笑,“西荒其實一點也不苦寒,有很多好玩好吃的!等你來了,我一定帶著你好好的四處逛一圈!對了,我還可以讓你見見淵……他可好了!”

然而,她嘰嘰喳喳地說了那麽多,師父卻一直沒有回答。少神官的眼神遼遠,只是沉默著擡起手、將那一支晶瑩剔透的玉骨插入了她的發間——那樣溫柔的眼神,她之前從來沒有見到過。

可是,師父騙了她。

自從她離開九嶷後,一別五年,他再也沒有出現在她的生命裏。她每年都在天極風城翹首以待,他卻從未兌現過那個諾言——

第一年,她早早準備好了美食華車,射獵遊宴,可一直等到了大雪封路,他並沒有來,也沒有解釋為何失約。

第二年,她忍不住寫了信托父王帶去九嶷山,以赤王的名義正式邀請他來西荒。然而,少神官卻推說神廟事務繁忙,婉言謝絕。

她氣得要死,砸壞了父王最喜歡的大刀。

第三年,她氣頭過了,顧不得面子,又巴巴地寫了一封信,讓紙鶴傳書送去了九嶷,熱情洋溢地催促師父來天極風城。然而,那一年他回信說剛剛當上了大神官,無

法分身下山。

第四年……第五年……

漸漸地,即便單純如她,也明白師父是不會來看自己了——在她離開後,那個孤獨地在深谷裏修行的少年再次重新過上了與世隔絕的生活,並不想因為她而走出那座深谷。

她有些難過地摸了摸發間的玉骨:要不,等明年空了,自己幹脆去一趟九嶷看看他?免得師父一個人在那裏,那麽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