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是個孤兒, 生來便不知父母是誰,也不知自己從何而來。”

溫柔的夜風不僅吹拂著沈珠曦的落發,也吹拂著李鶩鬢角的碎發。

飛揚的黑發掩映著他烏黑的眸子, 他望著夜色, 望著天地,沈珠曦不知道有什麽映入了他的眼簾,只知道此時此刻,那雙一貫神采飛揚的眼睛裏露著一抹惘然。

“我流浪到魚頭縣的時候, 已經有五六歲了。我做過乞兒, 也做過偷兒,街上做吃食生意的, 沒有誰不曾被我偷過。偷東西, 講究一個眼疾手快,可是再眼疾手快的偷兒,一旦被認熟了面孔, 任你手眼再快,也休想靠近別人的店鋪了。他們一旦認出是你, 隔得老遠就會呵斥你, 謾罵你, 更有甚者, 你只是從他門前路過, 他也會提著棍棒出來打你。”

“剛到魚頭鎮那年,一開始我偷了許多吃的, 可是後來就偷不到了, 不僅偷不到,身上還時常青一塊紫一塊,有一次, 甚至連肋骨也斷了。”

沈珠曦忍不住追問:“是那些店家打的?”

“是乞丐們打的。”李鶩說:“無論什麽地方,也講究一個先來後到,做乞丐也是如此。”

“那些年長的乞丐,每日都將我或乞或偷回來的銀錢食物一掃而空,如果我拿回來的東西不能叫他們滿意,他們就會對我拳打腳踢,用我來作取樂的沙包。那一次,我只帶回四個銅板,他們就打斷了我的肋骨。”

沈珠曦聽得目不轉睛,眼裏漸漸含上淚珠。

“我咯著血在街上流浪了兩日,最後倒在了素心堂的門口,是唐大夫救了我。後來,我寧願在外邊流浪也不願回乞丐窩了。”李鶩頓了頓,目光轉向樹下殘留的圍欄。“我吃鴨食,睡鴨欄,和鴨說話。刮風下雨的時候,我和鴨子擠在一起取暖。它們從來沒有嫌棄我,打罵我。”

“是鴨救了我。”他說。

沈珠曦的眼淚沖破了眼眶。

眼前的男人只是在冷靜闡述他的過去,他的臉上並無悲傷,因為於他而言,這些只是已經過去的困苦,可是對沈珠曦而言,卻是她貧瘠狹窄的世界裏,從沒想象過的另一番天地。

這片天太重,這片地太泥濘,他是如何扛下這天,如何走過這地,最終成長為今日的模樣?

“後來,我救了一個暈倒的書生,他急著上京趕考,所以高燒不退也堅持趕路。他感謝我救了他,問我需要什麽。我說,我需要一個名字。”

“他起了幾個,我都覺得不好,最後,他說,‘你無父無母,長在李子樹下,受鴨群庇護,既如此,便叫李鶩吧。’自那以後,我便有了名字。”

“七八年後,曾經打斷我肋骨的那個乞丐,糾結了十幾個人來圍攻我,最後,他死了,我活著。”李鶩說:“他們人多,可是個個怕死,我只有一人,可是我不怕死。所以,贏到最後的總是老子……”

李鶩轉過頭,被滿面淚痕的沈珠曦嚇了一跳。

“你哭什麽哭?”

沈珠曦的哭腔讓她的話尾拖得老長:“我心裏難受……”

“老子的事,你難受什麽?”

“我就是難受……”沈珠曦說不出個所以然,孩子氣地蹬了蹬腿。

李鶩深深地看著她,星芒在他眼中閃爍。

“……呆瓜。”他說:“你多少歲了?”

“十六……”

“我不知道我多少歲了,不是二十一就是二十二。”他從懷中掏出一塊碧色的東西,在她面前展開手掌。

沈珠曦驚訝地眨了眨淚光朦朧的眼睛:“這是……”

“這是我一直就有的東西。”李鶩說:“那個書生告訴我,這是玦,只有人們表示恩斷義絕的時候,才會送這種玉。也許這就是我的親生父母想告訴我的話,不要回去找他們。”

李鶩手心裏的玦,是一塊成色極好的白玉,玉上雲紋繚繞,色澤光潤,顯然被主人時常摩挲。

如果這塊玉真是李鶩生來攜帶之物,他的出身必然不凡。

然而,再不凡又能如何?就像那個書生說的一樣,這是一塊玦,只有表斷絕之意時,玦才會作為贈物送出。

沈珠曦不願看他消沉,安慰道:“說不一定,這其實是一對玨呢?”

“玨是什麽?”李鶩朝她看來。

“就是一對有缺口的半環形玉。”沈珠曦說。

李鶩望著手中的玦,自嘲一笑:“……可我只有一塊。”

“說不定是你小時候弄丟了,說不定是……”沈珠曦絞盡腦汁地安慰道。

“不必安慰我。”李鶩打斷她的話,說:“我本來就沒有認祖歸宗的想法。他們遺棄我,是他們的損失。”

沈珠曦原本還在為他傷心,此刻不禁破涕為笑。

這就是李鶩,從來不需要別人的同情,他也不會同情自己。

“我……”沈珠曦猶猶豫豫地開口了:“我被人叫做天煞孤星,你會害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