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沈珠曦擲地有聲一句“放肆”, 讓堂屋裏兩個人都愣在原地。

周壯人不如名,瘦得跟棵豆芽菜似的,人雖還算俊秀,但狹長的眼瞼下透著血氣不足的烏黑, 一雙單眼皮柳葉眼裏有股偏離正道的邪氣。

他看著沈珠曦, 眼珠子一轉, 邁腿朝她走來。

“這位小娘子是誰?怎麽在我家裏?”

沈珠曦還沒答話, 周嫂已經把她擋到身後, 像護崽的母獅子一樣, 怒沖沖地說:“她是李鶩剛過門的妻子, 你放尊重些!”

周壯猛地停下腳步, 視線重回沈珠曦身上, 多了些克制。

“她就是李鶩娶的女人?”

周嫂沒說話, 沈珠曦也只是充滿防備地看著他,周壯討了個沒趣, 自己笑了笑,說:“怪不得他不搭理酒西施,也看不上李——”

“周壯!”周嫂厲聲打斷了他的話。

周壯沖沈珠曦做了個不倫不類的揖, 笑道:“李娘子別往心裏去,小弟這張嘴沒個把門, 失禮之處還請勿怪。”

沈珠曦知道他這是在裝模作樣, 他剛剛對他親娘的樣子才是他真正的樣子, 這樣的人,她不屑與之相交,連稍微靠近都嫌作嘔。

大約是她臉上的敵意太過明顯,周壯也知繼續待下去討不到便宜。他拍了拍衣袖,對兩個怒視他的女人視而不見, 神態自若地說:

“今兒我就先走了,不打擾你們兩個婦人拉家長。李娘子,替我向鶩兄弟帶一句好。”

周壯說完,向沈珠曦拱了拱手,施施然地走了。

眼見他的身影消失在籬笆外,沈珠曦伸手扶住臉上沒有絲毫血色的周嫂,輕聲道:“周嫂子,我扶你坐下吧。”

周嫂沉默著任她扶到桌邊坐下。

沈珠曦剛想說話,周嫂已經開口了。

“我沒事。”她說:“那是我不務正業的小兒子,我倒是習慣了,只是嚇著了你。”

周嫂拉過沈珠曦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心幹燥而粗糲,布滿深深的掌紋。

“你也別怕,有李鶩在,他不敢對你做什麽的。”

“我不怕。”沈珠曦搖了搖頭:“我在外邊聽到他對你動手,你沒事嗎?”

“鄉下人皮糙肉厚的,能有什麽事?”周嫂笑了起來,臉上已看不見一絲先前的陰霾。

“他還會回來嗎?”

“今日應該不會了,他就是來要錢去賭,知道現在要不到錢,他也就不在這裏浪費時間了。”

“可是等我走了,你要怎麽辦呢?”

周嫂笑了笑,避重就輕道:“……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會有辦法的。”

她的自強,堅韌,善良,沉默,讓沈珠曦想到了農田裏任勞任怨的黃牛。不論外界給予什麽負荷,她都沉默地消化,沉默地接受,沉默地繼續往前走去。

“我告訴李鶩,讓李鶩幫忙可以嗎?”沈珠曦問。

“不用麻煩了。”周嫂搖了搖頭:“腿長在他身上,他就算不在魚頭鎮賭,他也可以去西城縣賭,去金州外面去賭,沒用的。”

照這麽說,告訴李鶩的確沒什麽大用。

她猶豫片刻,問:“你丈夫他……”

“他是個甩手掌櫃,不會管的。只會叫我管,還會怪我管得不好。”周嫂嘆了口氣,說:“你剛剛也聽到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們父子誰也不比誰好。”

沈珠曦不好評價,只有眉頭顯而易見地鎖了起來。

“你別為我擔心了,我也不是頭回遇到這種事,這麽多年,我不也一樣過來了麽?”周嫂握了握她的手,反過來安慰憂心忡忡的沈珠曦:“嫂子是過來人,知道怎麽治他,你放心吧。”

“可是……”

“我那個大兒子是個省心的,”周嫂打斷她的話,笑道:“也許是他在娘胎裏讓娘受了苦,所以生下來後一直都體貼照顧娘,日子再苦再難,只要想想他,我就又能笑得出來了。這大富人家依然有苦難言,更別提我們這種窮苦人家,但只要日子還有一點奔頭,就能一天天的過下去。熬到最後,總有苦盡甘來的一天。”

周嫂樸實無華的話在沈珠曦心裏激起層層漣漪,她又何嘗不是因為一點縹緲無蹤的奔頭,從九天一頭栽進泥濘,仍掙紮著往前走去呢?

連周嫂都沒有放棄,她又有什麽放棄的資格?

“你這孩子,我都沒哭,你哭什麽?”周嫂哭笑不得,掏出一張幹凈的手帕遞給她。

沈珠曦接了過來,按掉含在眼眶裏的淚珠子,含糊不清地說:

“我也不知道,就是心裏難過……”

周嫂拿過她手裏的帕子,輕輕擦著她落下的眼淚:“你可別去聽曲兒,要是上邊演霸王別姬,你準在下邊發大水。”

周嫂可說準了,她在宮裏聽曲兒,但凡上邊的人兒開始離合,她準在下邊淚如泉湧。

“我、我也沒辦法……這天生的,我管不住眼睛……”沈珠曦委委屈屈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