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我在血煞宮那些年(下)

他笑著與我說,這群憨錘,都叫火焰牛的肉脯吃,那東西又幹又柴,有什麽吃頭?這家的烤魚才是最好的。

我贊同地點點頭,吃過了烤魚,確實覺得剛剛點來下酒的肉脯根本沒法下咽,柴得就跟啃木頭樁子差不了多少。

於是我開始跟他就著烤魚喝著酒扯皮,兩個無聊的人,都沒有少喝,閑話也沒有少扯。

我同他把我知道的各堂長老的八卦全都抖落了一遍,而他這人大約也很無聊,給我講了一通鰣魚當清蒸,鯪魚打成魚膠釀辣椒,鱔魚紅燒著吃最好,小鯽魚拿去煲湯,講得我直咽口水。

喝到窗外雪停時,我感覺自己的舌頭都發硬了,他指了指那包袱問我,所以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我說,其實也沒什麽特別,就是一件披風。

我打開了包袱拿給他看。

那披風真的很尋常,連好看都說不上。

他看了也嘆了口氣,笑著說,男人的針線,都是那樣,精細不到哪兒去。

他這話說的,好像他也收到過男人的針線似的。

他對我說,你最近見不到你們尊上,不若把這披風給我,回頭我見了他,再幫你轉交。

說書的鸚鵡精故事才剛剛講到尊上落入了長滿荊棘的滅妖谷,溫仙長踏著滿地的荊棘尋找他的蹤跡卻不得,雙腿雙足被劃得鮮血淋漓,血珠滴滴點點,在他的身後生出一棵火璃樹,溫仙長並不知道,後來正是那株以他血澆灌的火璃樹,才讓尊上得以活命。

我有點喝大了,人也多愁善感了起來,聽得禁不住灑下幾滴男兒熱淚,一時也忘了自己原本就是因為不急著回去復命,才跑來酒肆喝酒的。

我抽抽噎噎地說,不行,別人托我把這東西交給尊上,回頭你要是把這披風弄壞弄丟了,那我怎麽交代?再說這是我們尊上心上人的遺物,今晚是人界歲除,他思念溫仙長,心中必定難過,所以我一定要今晚就把這披風交到他的手上!

白袍哭笑不得,說,那你心地還挺好的。

一種使命感油然而生,我收起那件披風,在鬧市中禦起法器,準備回宮,然後一路撞翻了五六七八個吃飯的棚子,最後臉朝下跌在了一堆剛剛被掃起來的雪堆中。

白袍嘆氣說,罷了。

伸手提溜著我的衣領,施了一個咒,一路把我拎回去見尊上。

魔域今夜燈火明亮而密集,酒肆旗亭中,魔修們的吵鬧聲震天,血煞宮卻顯得燈火幽微,安靜了許多。

他拎著我一路走了很深,我們路過了一株接天的大樹,新雪落在樹梢,白的雪,紅的果子,有一種妖異的美麗,之後又開了幾道厚重的石門,才見到石床上金色的光暈包裹著的人影。

那人闔著雙目,垂著頭,好像是睡著了,發絲卻無風自動,聽見有響動,他又猛然間擡起頭,金色的光暈斂去,我方才看清楚他的面目。

是先前差使我去星羅山莊送東西的那位。

原來他就是尊上。

我有點意外,但又不十分意外。

他容顏未改,兩鬢的白發卻多了許多。

不知為何,我總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覺得他老了。

那不是來自於肉身的衰敗,而是仿佛靈魂已如涸轍之魚,困在泥漿裏兀自垂死掙紮著。

他望了一眼白袍,又望了一眼我,目光沉靜如水,問,怎麽回事?

白袍指了指我,說,剛從靈山宗回來,捎了東西給你,今日歲除,拿來給你瞧瞧。

他怔了怔,不等我上前,便自石床上起身,從我手中取過了那個包袱。

他並未施法,而是伸手緩緩將那個包袱解開。

我緊緊盯著他的臉,看著他將那件披風從包袱中取了出來,他的動作很輕、很慢,像是捧起一只幼弱的動物。

我這才看出,他的身量已經太高,那件披風於他已經太短太小。

於是他眉心微蹙,低聲念咒,讓自己的身形迅速縮小了一圈,由一個成年男魔重新變回了少年人的模樣,只有霜白的兩鬢沒辦法轉烏,依舊愴然地白著。驟然變小似乎很疼,他雖然連哼都沒有哼出聲來,呼吸卻變得沉重了許多,白袍雙唇翕動,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又閉了嘴,只是幾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

我們站在他的面前,看著他將那件披風披掛在肩頭,臉上並沒有悲傷之色,只是仔仔細細地伸手摸了摸披風上的針腳。

白袍對他說,好好養傷,別讓他擔心。

他未置可否,又將身上的披風取了下來,小心地收好。

出來之後,我好像還沒有醒酒,不知為何,整個人好像被一種沉郁的悲傷黏住了,像只被樹脂裹住的夏蟲。

我問白袍,尊上為什麽會老?

他已是魔神之身,他與天同壽,他怎麽會老呢?

白袍眯了眯眼,嚇唬我說,你身上有緘口咒,勸你不要亂說,否則隨時會被炸得皮開肉綻,筋斷骨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