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野種(完

被舊怨魔尊附身的第二個對象,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彪形大漢中的一員。

這人為何心存舊怨,謝青鶴大部分是猜出來的。因為,此人的幽怨不能宣諸於口。

李錢可以反反復復地跟服侍的酒客絮說風水種種,借此紓解心內的不甘與怨憤。這人卻連相關的話題都得小心翼翼再三回避,惟恐惹人聯想。比如,在同桌以刀解肉時,他用筷子。同桌學蠻人白肉沾鹽的吃法,他只吃面前醬好的肉。同桌隨口說蠻人劫道種種,他一言不發。

他並不知道,他努力想要與蠻人切開聯系所表現出的種種,反而讓悉心者發現了他的與眾不同。

謝青鶴並不想替麻呂亞消解舊怨。

他對麻呂亞的觀察,除了與常人不同的特殊習慣之外,還有麻呂亞的神情小動作。

除了一些經過特殊訓練的探子間諜,常人很難抹去身上被歲月與經歷加諸的種種痕跡,譬如左撇子必然酒杯在右而筷子在左,富貴人家入席會下意識地等著下人小廝來齊整衣擺,殺慣了人的兇徒對人命絕沒有一絲敬重……

謝青鶴除了看出麻呂亞對身份的刻意回避,也看出了麻呂亞的冷漠與兇殘。

當他將麻呂亞的地魂攝入體內,置入虛無處時,他知道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麻呂亞是個十惡不赦的兇徒。

陳軍蕩位於永安郡東北,西北面的天虎丘往西延伸,形成了左虎關天險。

換句話說,陳軍蕩這地方,距離軍事要沖太近。歷朝歷代兵家皆會屯兵於此,隨時馳援天險左虎關。這年月交通不便,碰上政事不清明的時候,守關的兵卒想吃點喝點,光靠朝廷下旨分配永安首府調集糧草再運過來……人都要餓死了。所以,幾乎所有軍隊都有一種技能,自己種地。

當然,也有不種地的軍隊。人家直接靠搶。殺到哪裏吃到哪裏,比種地刺激舒爽。

最開始兵卒自己種地,漸漸地就有流民在附近聚集,幫著大頭兵們翻翻土、拔拔草,懂事的還會給軍官們送點土產,交點“稅”,駐兵也就默許了流民在虎口邊上討生活。

蠻兵南下之後,前張朝駐兵戰死潰亡,又有一支蠻兵駐守左虎關。

前張軍隊駐紮在左虎關時,也有士卒灌了幾壇子水酒,跑陳軍蕩來調戲小姑娘大娘子,鬧到軍頭兒那裏,有給幾兩銀子做聘禮就做成夫妻的,也有女方不依不饒,大頭兵被砍了腦袋的。

蠻兵駐紮下來就不一樣了。他們直接成隊出擊,役使男人為奴,婦人為娼。

許多婦人不甘受辱都自殺了,或是紛紛出逃。蠻兵漫山遍野追捕,抓到出逃的婦人就剝皮切肉煮成湯,分而食之。若婦人自殺,則將婦人的丈夫、孩子拆骨下鍋。若未出嫁,則食其父母兄弟。

這兇殘手段嚇得婦女不敢再逃,連自殺都成了禍害家人的罪過,只得忍辱偷生。

受辱就有可能懷孕。

懷孕了,要麽落胎,要麽生下來。

生下來的嬰孩才剛剪斷臍帶,就會被產婦的丈夫或父親摔死,溺入便盆。蠻兵對此不以為意,反而哈哈大笑,還有蠻兵專門等在產婦家門口,索要新出生的嬰兒,曰,小兒骨酥肉爛。

所幸蠻人對中原大地的統治並不長久,這段歷史也沒有持續太長時間。

周朝建立之後,陳軍蕩迎來了一次轟轟烈烈的烈婦自殺潮,上至五、六十歲當了祖母的老嫗,下至十三四歲就被蠻兵采擷過的少女,牽手跳河,三代服毒,這家自掛了,那家刺了頸……若你家有個被蠻兵欺辱過的婦人,她居然還沒有自殺,簡直都不可思議!

當地官府對此欣然支持,還美滋滋地上表龍城,慷慨陳詞,嘉其至行,求太祖皇帝旌表地方。

歷朝歷代能混上“太祖”的開國皇帝,腦袋都沒什麽大問題。接了這請求表彰烈婦自殺的奏本,周太祖差點沒氣出個好歹,周太祖是個屠夫出身,沒什麽文化,就著南京土話噴了足足七千個字,把專門替皇帝“代筆”朱批的侍臣憋得想砍人——臥槽,全是罵人的話,怎麽文雅?

有了朝廷的強勢反對,這股“是節婦烈女就快去自殺”的風潮才被遏制住,沒有全天下風行。

饒是如此,蠻兵留下來的血脈,卻沒有幾個能順順利利地活到成年。

麻呂亞的悲劇之始,就來自於他的祖血。

陳軍蕩的人都知道,胡家的奶奶牛氏,就是當年蠻人留下來的野種。

“他奶就這麽高!比我爹我爺都高!肩膀這麽寬,腰這麽粗,一個婦人家,雙手能舉磨盤!她要不是蠻人的野種,她舉得起磨盤嗎?!”小扣子吸著鼻涕,跟小夥伴們講胡三兒家的壞話。

“可,可他奶奶嫁給了胡爺爺,他爹就是我們漢人了。”小花替心愛的小哥哥分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