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伏傳十七歲生辰過得前所未有的熱鬧歡騰,十七歲的新年則過得無比孤獨寂寞。

惟有年節時才能知曉,朋友與家人畢竟是不同的。平時朋友可以陪伴終日,年節祭掃時,朋友們都得回家省親團聚,若自己孤身一人,難免顯得淒涼。

為了照顧扈水宮墓園,李錢在附近鎮上開了幾間鋪子,因人流稀少,想做大也不大可能。臘月間,鎮上鋪子裏的夥計還能給伏傳準備年貨,安排各種祭品,真到了除夕前後,所有人都要告假年休,家裏妻兒父母都在,總不能陪著小東家在墓園附近過年吧?

原本墓園還有個專門負責守墓的小老頭兒李伯,年節也要照管墓前祭掃,不能回家。

伏傳想著反正自己在,劉娘子與舅家的祭掃自己就能安排好了,沒得再讓李伯在這兒幹熬著。

他幹脆讓李伯也放了假,回去與家人團聚。

李伯期期艾艾不大想回去,伏傳笑道:“值年的賞錢照舊給你。”開錢匣取了二十兩銀子,說多出的銀錢算是給孩子們的壓歲錢,李伯得了賞錢才眉開眼笑千恩萬謝地回家去了。

唯一陪在伏傳身邊的,只有被顏寶兒強行搶回來的女孩兒安安。

“會害怕嗎?”伏傳問。

原本年節最熱鬧的時候,偌大的墓園卻陡然沒了笑鬧穿行的人氣,只剩下幾間屋子,山上全是墳塋,說話都仿佛能聽見山谷中傳來的回音,是個挺恐怖的環境。

安安搖搖頭。

鄉野小女,見過最多的就是死人。生女不舉,傷寒不治,災荒饑餓……

墳塋有什麽可怕的?白骨與黃土罷了。

既然安安不怕,伏傳閑來無事就帶著安安去砍山間的野臘梅,用水養在瓶子來,放在墓前供奉。

原本蕭瑟的墓園被花木裝飾,變得溫馨熱鬧了許多,看上去就有了些過年的氛圍。安安是真的不害怕墳墓鬼神,伏傳砍樹弄枝,她幫不上忙,就用面盆打水來擦洗墓碑。

女孩兒長得玉雪可愛,一雙手卻因為做活,撿來時就生了不少凍瘡。伏傳給她買了凍瘡藥抹著,叫她好好養著手,她還是搶著幹活,只怕伏傳又要打發她去鎮上的鋪子裏。

伏傳也不愛幹擦洗的活兒,既然攔不住,就在園中架起鐵鍋燒些熱水,讓安安用熱水擦洗。

哪曉得安安看著熱水的煙氣,當即就哭了一場。

哭得伏傳心驚膽戰,女孩子真的是水做的啊!

——使你辛苦擦墓碑,你居然能感動得哭起來?真不是委屈哭的麽?

安安擦了淚水解釋說,因為老爹是個爛賭鬼,到處欠錢,她辛辛苦苦砍的柴,撿回的枯枝,不是擔去城裏賣了換錢,就是送去債主家討好,請求寬限幾日。家裏除了吃飯必要燒柴,平時喝的都是生水,擦洗打掃更是絕不可能浪費柴火。

對於窮困人家來說,一分一毫都是拋費。

穿衣費布,走路費鞋,哪怕待著不動都浪費了才吃過的那口飯,必要幹活掙回來。

伏傳自詡行走江湖,也見識過人間疾苦。

然而,與他相交的,多半是家大業大的世家豪門子弟,吃酒樓,住客棧,隨手就給打賞,到哪兒都有人應酬逢迎。在他看來極其“窮困”的紫竹山莊,事實上也是當地有名的大地主。

對於底層庶民的苦難,他一直都是走馬觀花,見過卻很難深入去了解。

就如同他能看見安安父親那樣的爛賭鬼在賭坊晃蕩,卻很難知道在這麽一個落魄的爛賭鬼背後,還有處境更加艱難的妻兒,在不為人知的地方過著更加局促悲慘的生活。

與安安的相處,讓伏傳見識了世界的另一面。他驚愕地發現,很多事情和他想象中的並不一樣。

他以為安安是小女孩,應該害怕鬼,害怕鮮血。

事實上,安安能半夜在墓園裏穿行,還能熟練地殺雞放血,剝兔子皮。

他以為安安順從接受被爛賭鬼生父賣掉的命運,是她恪守孝道,講究三綱五常。

安安對此全然不懂。她全家五口加起來認不出兩個字,懂得什麽三綱五常的道理?聽阿爹的話,是因為阿爹力氣大,拳頭大。從她懂事就知道服從暴力,打服了,自然要乖乖聽話。

這時候伏傳才發現,原來這個世界的很多地方是不講道理的。

這些人不讀書,不講道義,憑著本能欺善怕惡、弱肉強食,像野獸一樣活著。

生在這樣的世界,如何不苦?

眾生皆苦。

獨我逍遙自在麽?我有恩師傳授的造化之功,能退惡賊兇徒。我有阿娘與李大叔留下的萬貫家業,能一擲千金。我不懼狂暴,富有四海,還如此年輕健康。我過著人上之人的生活。

可是,那麽多人都活得宛如禽獸,苦不堪言。

我……總要做點什麽吧?

伏傳思索著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