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翌日出城很順利。

二郎偽造的身份文書根本無從檢測真假,城門吏只看一眼就放行了。

後趙對京城出入采取寬出嚴進的政策,主要防止流民進城安家,其次才是防止奸細混進天子腳下搞破壞。對於出城的百姓很少管束,假惺惺地看一眼身份文書,從來不查出城路引。

謝青鶴與伏傳在京城居住了小兩年時間。

來的時候,這座城殘破灰暗,走的時候,這座城依然沒有任何變化。

兩代以前修葺的馳道路基坍塌下陷,積攢著雨水與馬糞,二十年前皇帝出巡時墊起的黃土則化作了道邊汙糟的泥濘,城外候進的隊列旁,茶攤頂棚鋪著茅草,面色愁苦的攤主販售著粗茶與素餅,還總有霸道的混子來來往往,索要鍋裏的雞子與豆腐片。

伏傳只匆匆看了一眼,注意力又回到了謝青鶴身邊:“大師兄,我覺得你有些發熱了。”

謝青鶴歪在鬥篷裏,只露出半張臉:“傷了根本,不要擔心,吃些補益的藥食就好了。”說著就讓伏傳把他早已準備好的藥包拿出來,裏面存著精煉過的藥丸,熟練地含服一枚。

伏傳認得出來,這是謝青鶴離開粱安侯府之後,最先煉制的一批藥物。

從那時候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可能會失敗,未雨綢繆。或者說,他早已習慣了失敗。

原來大師兄也不是什麽都行。原來大師兄也會常常在現實面前低頭屈服。這種認知非但沒有讓謝青鶴從伏傳心中供奉的神壇中跌落,反而多了一種不可言說的崇拜與敬仰。

神,生而有大造化。移山填海,威能萬千。

可是,一步步從人修成神的凡夫俗子,歷經千難萬險,終究超脫世俗。

二者相比,誰更值得敬仰呢?

謝青鶴很快就出現了發熱便血的症狀,不管他吃了多少藥丸,依然暴瘦十斤。

以他的年紀身量,原本就只有七十多斤重,突然瘦了十斤,整個人都凹陷了下去,憔悴得不成人形。伏傳還能勉強穩得住,周家祖孫三人都嚇壞了,日日愁眉苦臉,生怕要給謝青鶴辦喪事。

“已經跟著我耽誤太多行程,這樣不行。”謝青鶴知道伏傳的打算,找他來吩咐,“你帶著三娘和二郎去追韓琳吧。讓陳婆婆照顧我。她修為只比你差一些,你也可以放心。”

伏傳沉默片刻,說:“此世無非虛幻。縱然天地塌陷,也不及照顧大師兄安好重要。”

謝青鶴病得奄奄一息,沒什麽力氣跟他爭辯。

“你叫我很失望。”謝青鶴說。

伏傳是個很敏感的脾性,謝青鶴哪怕對他說一句重話,或是一個不贊同的眼神,他都會難受。

這會兒被劈頭蓋臉砸了一個“失望”,他也只是低頭抿抿嘴,一言不發。

“當初是你聽說草娘所受的不公,義憤填膺要來為她討個公道。也是你說,你要去眉山南看一看。到最後,還是你站在漆黑的貧民窄巷裏,對我說,你要留下。我很早就發現了,你啊,多情易感,又習慣遊戲人間,動情時是真,抽身離開也從來不猶豫……”

謝青鶴說了長長一段話,有些氣短喘息,不得不停下來休息片刻。

“你若始終把這裏的一切當作虛幻,當作遊戲,當初又何必動怒生恨,義憤填膺?”

謝青鶴拉起伏傳的手,將他的手杵在床上,墻上:“你摸摸這床板,你摸摸這面磚墻,你再摸摸你自己——”他把伏傳的手推回胸膛上,緊按著心口,體會胸膛砰砰的躍動,“此世無非虛幻?你當真這麽想麽?”

伏傳口中所說,並非心中所想。

他若真的不在乎這世上的一切,何必忙忙碌碌這麽長時間?

只是看見大師兄暴瘦的憔悴身形,不管多重要的事情,都得旁站一步。

往日謝青鶴肯定能體諒理解他,也能好好地開解安慰他,壞就壞在謝青鶴身體不好,皮囊拖累了情志,將原本好好溝通就能圓滑解決的問題激烈化了。

習慣了被大師兄寬待安慰的伏傳有些委屈,下意識就反駁:“大師兄不也這麽想麽?若大師兄不將一切視作虛幻,我就不信這麽多次入魔,次次都能生在太平盛世,次次都能歌舞升平?大師兄不也是只管自家,不管人家?”

兩句搶白出口,看著謝青鶴受了頂撞有些意外的臉色,伏傳馬上就後悔了。

“我……”伏傳站了起來,自然就有兩分低頭賠罪的模樣,“我又口不擇言。”

謝青鶴是有些意外,卻沒有生氣的情緒,解釋說:“你說得對。我是沒有次次都生在太平盛世,更沒有幾次心存濟世之志去匡扶天下。因為我入魔是為了修法。小師弟,你入魔又是為了什麽呢?”

伏傳垂手站在床邊,很老實馴服的模樣,豎起耳朵聽訓。

若二人只是師兄弟的關系,謝青鶴也不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