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早春二月,和煦的暖光越過樹隙,點點滴滴從屋脊邊緣滲開來。舉目望去,那光點散漫又斑駁,猶如在紅瓦之上鍍了一重金粉。

院中玉蘭花開得正盛。侍人素手采下兩枝,小心翼翼捧入側間,將它們供到炕邊窗前那尊天青釉水皿裏頭。

淡青竹簾半掩,遮住大片光線。案上香爐輕煙澹澹,若是細嗅,能從清淺的沉水香中分辨出幾絲苦冽的藥味。

明箏披發素容靠坐在軟墊上。昨日置辦小姑梁芷薇的及笈禮,送客去後盤點庫房謄寫禮單用去大半宿,又早起分發各處對牌,安排各院膳食,幾乎沒合眼,這會兒頭還疼著。

侍婢琬華進來,用蘭湯凈了手,指頭上厚塗一層寧神香脂,立在明箏身後替她輕柔地按捏額角,心疼地道:“奶奶金尊玉質,可不是風吹不透雨打不壞的鐵人,怎經得住這麽長年累月的操勞?”

明箏閉目而笑。

琬華年紀輕,才會說出這樣孩子氣的話。

她嫁入梁家,用了五年光陰才從婆母手中把掌家權完全接過來。她不怕操勞,只怕自己行差踏錯鬧出笑話。

“奶奶,奶奶!”

窗外小丫頭聲音脆生生的,明箏擺手揮退琬華,手攏長發從軟塌上坐直身。烏發從蔥白的指隙流瀉開來,溫柔地垂落在她纖細的後腰。

“進來。”

得了應允,丫頭小步邁入門來,喜滋滋笑道:“稟奶奶,大姑奶奶【注】來了,此時跟幾位奶奶、姑娘們聚在老太太屋裏呢,叫您也去,說是有好消息,您聽了準高興的。”

明箏命人抓了把瓜子糖賞給那丫頭,回頭重飾妝發,換了身鵝黃繡杏花襖裙。琬華忍不住道:“大姑奶奶回門,按說該先遞消息過來,今兒突然上門,不知為著什麽。”

明箏笑道:“能為什麽?你們二爺,怕是要回來了。”

琬華登時一頓,連替她穿鞋都忘了,“二爺?怎麽事先一點消息都沒有?”

明箏伸指敲了敲她眉心,自行穿好了錦履。不怪丫頭們吃驚,她初得到消息時,也曾雀躍了小半日。

二爺,也就是她丈夫梁霄,承寧伯府世子,隨軍歷練已然三年半了。

這幾年她為他守著這個家,守著這間空落落的屋子,想著盼著,等著念著,總算總算,把他盼回來了。

昨兒芷薇的及笈禮上,幾家夫人說及邊關戰事已了,當時她便有所猜測,多半梁霄能回來了。今日梁家大姑奶奶、梁霄的大姐梁芷縈特特上門來報喜,還能是為著什麽事?梁芷縈公爹是禮部侍郎,大軍凱旋,種種禮儀一應是他操辦,梁芷縈自是得到確切的消息了。

明箏帶了琬華、琬姿兩人,一路朝上院去。

果然便如明箏所料,梁芷縈帶來的,正是梁霄將回的消息。

“二弟妹,這下好了,等二弟回來,你們夫妻團聚,勸著他,再不要出去打仗了。好好的在家,在爹娘跟前盡孝,咱們家又不指望他搏命去掙軍功……”

梁老夫人嘆道:“可不是?在家裏金嬌玉貴的孩子,隨軍西去,這幾年還不知受了多少苦。每回來信,多半是報喜不報憂,怕咱們為他擔心……”

想到兒子的不易,老夫人難免酸楚。

屋中氛圍沉下去,一時只聞低低的啜泣聲。

明箏也有些眼酸,當年梁霄隨征前夕,兩人還鬧了點小別扭。

她一句軟話都沒跟他說。

大軍從青雀門出城,她立在送行的人潮裏,努力透過淚水想從那些一模一樣的兵甲裏辨認出他的影子。

一別三年余,她有時回想他的模樣,甚至都覺得有點恍惚。

管事娘子前來回事,明箏不得已從上房退了出來。

三日後家中接到梁霄的手書,信上說明,大軍已過大雁關,月底前便可抵達京城。

梁家上下一派喜氣,粉刷堂榭,置辦酒食,預備祠堂供品,只待梁霄歸來。

日子越到近前,明箏便越是忙碌。

自打正月過來,連逢兩個月不斷的迎來送往,她本就有些疲於應付,加上心事重,夜裏睡不安寧,這些日子倒顯得越發清瘦纖弱。

眼看約定的日子就到了。

清早梁老夫人就派大爺粱霽帶著人去城外打探消息,女眷們聚在壽寧堂,族裏稍有頭臉的太太、奶奶們都到了。

直等到傍晚,粱霽命人傳信過來,說宮裏頭留宴,今晚梁霄許是出不得宮了。

梁老夫人等空等一日,翹首以待,此時仿佛被卸去了全身氣力。明箏不敢露出失望的樣子,多少人的眼睛盯著她,等著瞧她錯處呢,她得大大方方,得端持穩重。

安置了族裏的親眷們,又去上房回話問安,親替梁老夫人捶腿、開解了半晌,明箏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折返回自己住的明凈堂。

她沒更衣散發,仍舊穿著白日那身束腰紫裙。不叫點燈,也不叫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