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第 89 章

皇帝坐在案後, 手掌撐著額角,沉默片刻。

安王心中早有答案,他此次不遠千裏奔赴回來, 不過是為證實真相罷了。

他一步步靠近玉階,兩手撐在案上, 立在皇帝對面,“為什麽?”

他凝眉道:“皇上, 到底為什麽?阿棠不會擋您的路, 他對您那般忠心,元寧十二年, 鹹陽宮走水,阿棠本已逃了出來, 知道您還在在裏頭, 他顧不上自個兒安危又重新沖進去, 說要救他的五哥。元寧十九年,先帝下詔立儲, 中宮無子,推選皇三子慕容驍的人遠比推選您的多, 為助您拉攏更多的力量, 我們替您如何奔走經營, 想必您也全都忘了。我和璧君的婚事, 為您拉攏了多少力量, 您知不知道, 迎娶了北邊絡善部汗女的我, 為您失去的是什麽?”

上首默而不言,大殿中空空回蕩著安王一個人的聲音。

“你知道的。”他撐在桌案上的手握成拳,壓抑著心中滔天的惱恨, “你明知道,但你不在乎,這就是你想要的。我不是不了解你,但我相信我們之間那份默契和感情至少是存在過的。你不許阿棠跟我一塊兒走,我知道你害怕,你防備,確實,一路走來你吃過太多虧被太多人背叛算計過,你這個皇位來得不易,你在意得多想得多些,我能體會。你把阿棠放在身邊,不許他就藩,說舍不得他遠去,且身邊沒有可用之人,只有把禁衛交在他手裏你才放心。你還說要留母妃在宮中頤養天年,你會把她當成親娘一般供奉孝敬,以全我們兄弟之情。難道我看不出,你是怕我起意,怕我反?你害怕我手裏的水軍,更怕我跟絡善部聯合起來包抄你的都城,所以你需要用阿棠和母妃的性命來牽制我。”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話,他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帶著沉重的痛楚,和深深的悔疚。

“阿棠不是我,皇上,阿棠比我們單純得多,他與你從小一塊兒在鹹陽宮長大,你們一起讀書一起習武一起玩耍,他對你的感情甚至比對我來得更深。他死訊傳來的時候,我懷疑過。但我回京奔喪時,看見你憔悴痛楚的樣子,我相信了這是一場意外。”

“皇上,阿棠死後,你夢到過他嗎?他死不瞑目,被自己最敬重最欽佩的兄長親手殺死,你說他會甘心嗎?夢到他時你怕不怕,你心裏慌不慌?他不是別人,他是和你一樣流著天家的血,跟你一同長大無數次救過你的命的九弟啊!”

說到這裏,安王已經淚流滿面,他拂掉桌案上那堆疊的奏疏,傾身向前一把攥住皇帝的衣襟。

龍紋刺繡閃著金芒,瞧來是那般刺眼。

皇帝任由他提著自己的領子,張開唇,笑開來,“四哥,若這個位置是你坐,你也會作出相同的選擇。”

“朕是皇帝,是九五至尊,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任何人在朕面前都該低下頭,不論甘不甘願,都必須給朕裝出一副忠心的模樣,跪拜朕,服從朕。而不是時時刻刻拿朕微時的糗事來打趣,拿過去朕不能示人的私隱來揶揄。慕容棠他蠢,他愚蠢至極,是他自己找死,怪不得朕,當真怪不得朕。”

安王揮出手,一拳掄在皇帝左臉上,“慕容頊,你還是個人嗎?”

皇帝被重拳打得撲倒在椅下,狼狽得發冠也散了。

安王握拳的手在抖,他恨,他太恨了。明知不可為,明知會被更加記恨,可他實在忍不住,無法不打出這一拳。

三十多年兄弟情,在這一拳中割裂。

其實他只是不想承認罷了,也許一開始就不存在什麽情誼,都是利用,慕容頊對他們,都只是利用罷了。

他假裝不知道,不過問。因為阿棠太喜歡這個五哥,阿棠選擇站在他身邊,為了護住阿棠,他別無選擇,也跟著走上了這條路。

慕容頊有句話沒說錯。

阿棠的死,是因為蠢。是他們太蠢,相信一個披著人皮的狼,還懂得什麽是感情,什麽是感恩。

安王朝外走去。

大殿的門拉開,著錦服配腰刀的陸筠抱臂靠在門外柱上。原該守在外頭的宦人、侍衛、宮女,全無人影。安王知道是陸筠提前掃清了場子,免他與皇帝爭執被外人聽了去。

安王沉默地步下石階,呼嘯的北風刮卷著不盡的雪沫子,直朝人領口裏鉆。

陸筠隨在其後,也沒有說話。

天邊亮起一道火線,伴著璀璨的火點爆裂在半空,——千秋節的歡宴還在繼續,哪怕出了靈武堂這麽一件小“插曲”,皇後娘娘慶壽大事卻不能為此寒酸了去。

安王心痛如絞,翊王妃死在哪裏有誰關心,皇帝對弟媳做過什麽又有誰敢非議。阿棠死得冤枉,母妃死的淒慘,他們就像偶然照亮了宮闈一角的微弱燭燈,說滅就滅了,根本無人關心,無人在意。成王敗寇,這就是他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