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安提斯特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酒杯砰地一聲在地面碎開,戴維爾王眉毛都不曾動一下,他穩穩地坐在桌邊,喝下杯中最後一點酒。

將空了的酒杯放在桌上,他擡眼朝已經昏睡過去的安提斯特看去。

他笑了一下。

戴維爾王的面容硬朗粗獷如刀削斧鑿的石壁,可是此刻這一笑,卻是浮現出一點柔和的痕跡。

“伊緹特啊,我看著你長大,怎麽會不知道你的性情?”

他慢悠悠地說,伸手似乎想要再到一杯酒,但是在碰觸到酒瓶的時候頓了一頓,換了方向,拿起旁邊的水瓶,將水倒入酒杯中。

戴維爾王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明明杯中是水,他的臉上卻露出仿佛喝到世上最辛辣苦澀的酒的神色。

“伊緹特,我不是不喜歡薩爾狄斯。”

他回答著伊緹特之前問他的問題。

他看著眼前的虛空出神,此刻他說出口的話說不清是說給昏睡過去的伊緹特聽,還是僅僅只是說給他自己聽。

“我只是,不想去面對他。”

“他的存在時時刻刻都提醒著我,我曾經做出的那些事。”

“他的存在,赤裸裸地揭開了我努力想要去隱藏的那些……那個被稱為英明之主的戴維爾王在暗地裏做出的那些肮臟的事情……逼著我時時刻刻記起藏在黑暗中的醜陋的我……”

“是的,薩爾狄斯沒有任何錯,我很清楚這一點,可是只要一看到他,我就……”

薩爾狄斯,是他汙點的證明。

“我懦弱得無法面對自己犯下的錯。”

那孩子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再提醒著他,他的罪孽。

“我不想面對那個時刻提醒著我犯下的錯,作為我的罪證的孩子。”

帕斯特對薩爾狄斯所做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

但是他選擇了默許。

默許的原因,或許的確是為了保持王朝的平穩,維護王太子的地位,但是更或許也是因為他心底某個隱秘而又自私的理由。

所以,他放任了帕斯特針對薩爾狄斯。

所以,他讓薩爾狄斯離開王城,前往舒爾特城。

哪怕他明知道對薩爾狄斯來說這與流放無異。

“腐爛的傷口就算藏得再好,也總有被挖出來的一天。”

正如那一天,在特勒亞死去的那個戰場上,那個被特勒亞養大的孩子一槍將他擊敗。

他試圖隱藏的一切腐肉、醜陋和肮臟都在那一刻赤裸裸地展現在他的面前。

“或許我該慶幸那一戰,薩爾狄斯挖開了我努力想要掩蓋住的腐肉。”

若是不挖出來,最終的結果只會從內向外的蔓延。

最終,整個人都徹底腐爛。

挖開了,雖然讓人痛不可當,但血淋淋的傷口卻能讓人就此清醒。

“這些年裏,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說不清到底是美夢,還是噩夢的夢。

他在夢中徘徊著,始終醒不過來。

現在,他終於從夢裏醒來了。

戴維爾王喃喃自語著,將自己隱瞞了許多年的心聲盡數傾訴給昏迷的伊緹特。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似乎是在這一刻將自己身體裏沉積了許久的濁氣全部吐了出來。

他轉頭,看向伊緹特。

他的目光帶著如兄如父的溫和。

“伊緹特,讓你離開,是我最後的私心。”

你的母親為幫助我而死,我將年幼的你帶回波多雅斯,我看著那個小小的少年一點點長大。

我看著你長大,就像是看著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你會生氣,但我想你會懂得。

就像那位少祭的死去給你帶來悲痛一般,我亦不想讓你在我眼前死去。

你還年輕,你還有著無限的未來。

“去舒爾特城吧,和薩爾狄斯、還有你的弟子一起守護這個王國。”

“我老了。”

“波多雅斯的未來,就交給你們了。”

戴維爾王擡手,輕輕拍了拍伊緹特的肩。

然後,他起身,開口說了一句話。

黑暗中有人悄無聲息地進來,又悄無聲息地帶著昏睡的伊緹特離去。

房間裏只剩下戴維爾王一人。

他站在窗邊,看著外面空空蕩蕩的城市。

好一會兒之後,他突然開口。

“文書都送出去了嗎?”

廢除王太子的王令。

立薩爾狄斯為王太子的王令。

這兩條重大的王令都必須以文書的形式送達波多雅斯的各大城市。

隱藏在陰影中的老侍從走出來,躬身回答:“已派出傳令兵送往內地的各大城市。”

這些城市中,自然包括舒爾特城和王城。

戴維爾王嗯了一聲,沒再開口說話。

他擡頭看了看天邊,黎明將至,但是尚未至。

老侍從猶豫了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陛下,在這種動蕩的時候,您突然廢除王太子似乎有些魯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