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仰見春台(六)(第2/2頁)

“我很久沒有講過學了。”

“你…還會緊張啊。”

鄧瑛搖頭,“不是,是怕不及你想得那麽好。鄧瑛徒有虛名多年,事實上只是老師的棄生。”

楊婉聽他說道這裏,忽然想起楊倫曾在私集裏提及過,鄧瑛死後無棺安葬,整個京城無人敢管。是白煥將他備給自己的棺材給了鄧瑛,而他自己死後,則是用一方賤木草草地就葬了。

師生情誼深厚至此,卻在有生之年有口難說。

這是時代性的悲劇。

有些情感是違背當下倫理綱常的,明明存在,卻要用性命來守住它不外露。

楊婉提著風燈走在回承乾宮路上,一直在想白煥和鄧瑛的關系。

他們真正決裂就是在貞寧十二年的秋天,那個時候,歷史上發生了特別慘烈的一個屠案,桐嘉書院七十余人全部被斬首。

這些人大多是東林黨人,曾就連內閣都敢罵的人,最後被張洛一個一個地折磨地體無完膚,很多人受刑不過,在詔獄裏把自己認了一輩子的道理都背叛了,然而最後還是一個人都沒能活下來。

楊婉曾在史料上看到過這樣一段描寫。

“周叢海雙膝見骨,已不堪跪刑台。死前痛罵天子,嘔血結塊,甚見腐肉,可謂內臟皆受刑罰瘡爛,其慘狀不堪言述。”

這一段歷史有幾處盲點,是楊婉考證很多次,都沒找到實證。

首先,這些人是因為替鄧瑛不平,才被捕下獄的,但是他們最後的慘死卻是因為張洛,張洛為什麽要殘忍地殺死這些人,這個原因史料上並沒有說清楚。

第二,這些人的下場過於慘烈,以至於文官團體震動,皇帝不堪壓力,被迫啟用東廠,監督錦衣衛,以此來削弱北鎮撫司的勢力。

鄧瑛就是在那個時候,從太和殿走到了司禮監和整個大明朝文官集團之間。史料上沒有記載確切的過程,但是後來的研究者,從白煥與鄧瑛決裂的這個史實上分析,這場慘案應該是在鄧瑛的推波助瀾之下發生的。這也就是史學界判給鄧瑛的第一宗罪——為了自己上位,親自把那些曾經不顧性命為他發聲的人推入了萬骨堆。

楊婉不認可這個說法,但是遺憾的是,這只是情感上的不認可,她並沒有實證支撐。

如今距離貞寧十二年的秋天,還有半年的時光,算起來,這好像是鄧瑛在內廷裏最純粹的一段日子。

楊婉想起他坐在自己面前像常倉鼠一樣,吃堅果的樣子,有些悵然。

她忙揉了揉眼睛,告誡自己不要想得太多。

歷史畢竟是歷史,局中人再如何艱難,也與她沒有關系。

“姨媽。”

一聲稚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楊婉擡起頭,發現自己已經走到承乾宮的宮門口了。

寧妃的兒子皇長子易瑯正晃著他的胳膊,“我還要看姨媽變小人兒。”

楊婉見他身邊沒有人,又跑得一頭汗,便蹲下來掏出自己的帕子給他擦拭。

“您又叫奴婢姨媽了。”

易瑯扒拉著楊婉的手,“母妃說,你是她的妹妹,那就是我姨媽。”

楊婉見他一臉小霸道總裁的模樣,總想趁著沒人去捏他的臉。

不管在哪個時代吧,暖心的小孩子總是讓人心疼的。

“姨媽,你不開心嗎?”

楊婉搖了搖頭,“奴婢沒有不開心。”

易瑯松開手,一本正經地問楊婉,“那為什麽你剛才一直盯著地上不說話。”

楊婉笑笑,“奴婢的耳墜子掉了。”

她剛說完,宮門前忽然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什麽時候掉的,本宮遣人替你找。”

楊婉擡起頭,寧妃正走下台階,她剛剛下了晚妝,穿得素凈,沖著易瑯道:“什麽時候跑出來的。”

楊婉忙行禮,寧妃一手牽著易瑯,一手扶起她。

“回來了。”

“嗯。”

“去什麽地方了。”

“去看了個故人。”

寧妃溫聲問她,“婉兒在宮裏有什麽故人。”

“……”

楊婉只是笑,沒有應答。

“是鄧少監吧。”

楊婉一愣,寧妃挽了挽她被雨打濕的耳發,輕聲到“傻丫頭,你以前是最怕事的,現在是怎麽了呢。”

她雖是這樣說的,卻沒有責備的意思。

“你就不怕嗎?”

“有娘娘護著奴婢,奴婢怕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