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杏影席地(一) 不愧是我們夫人!……

“婉婉起來。”

鄧瑛幾乎脫口而出。

楊婉擡起頭看向鄧瑛,“你自己不說,我說你又不準,你要幹嘛呀,一個人傻兮兮地憋著?你沒看人家老師都心疼你了嗎?”

“我……”

鄧瑛手足無措地站在楊婉身後,楊婉伸手拽了一把他的衣擺,“你過來呀。”

白煥也向他擡起了手,“過來吧。”

鄧瑛忙握住白煥的手,下顎微微顫抖。

他被放逐在外很久了,書舍裏的墨,琴舍中的香,雅聚時的詩,他都不能再碰。

他沒有怨懟過任何人,一直守著身份隔閡所帶來的所有禁忌,遠離文人物質的世界,苛刻自己的衣食住,哪怕司禮監中的太監們早已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在官場大收義子,顛倒尊卑,羞辱斯文,他仍然守著身為奴婢的邊界,用他自身謙卑,舉著貞寧年間,楊倫等人岌岌可危的尊嚴。幾年以來,他從未想過在被這些人重新接納。

他更沒有想到,今日原本是他帶楊婉來見白煥,最後,卻是楊婉把他帶到了白煥的面前。

“白老師,他不會說話我能替他說嗎?”

白煥點了點頭。

“謝謝您。”

她說完又回頭道:“鄧小瑛你過來跪好。”

鄧瑛聽著揚婉的話,安靜地跪下。

楊婉直起身子,平視白煥,“白老師,他一直是當年的鄧符靈,他也只想做當年的鄧符靈,其實,我可以幫他做開心一些的人,但我沒有辦法,幫他找回原來的那個身份,無兒無女無子嗣,這並不算大悲,無父無友無恩師,這才是他的痛處,只是他不能說,他怕說了,會傷及您的體面和哥哥的名聲。白老師,他自封唇舌這麽多年,已經呆了,您能不能先張口。”

白煥聽完這一翻話,沉默地看向鄧瑛。

鄧瑛靜靜地垂頭跪著,身上的鐐銬垂堆在膝下,灰色的衣衫勒出年輕淩厲的骨形。多年傷病不斷只有楊婉一人在照顧,如果換做是楊倫,那師門上下不知道有多少要送藥關懷,而他卻在護城河邊冷室裏獨自起居,無人管顧地撐到了現在。

白煥想著,不禁喉嚨緊痛,他伸出顫抖的手,想要摸一摸這個學生的額頭,奈何他跪得有些遠,一時竟夠不著。

“鄧瑛。”

“啊?”

“你的腦袋呀。”

鄧瑛這才彎下腰傾身。

白煥的手觸碰到鄧瑛的額頭時,兩個人的身子都有些顫栗。

鄧瑛仍舊沒有出聲,白煥則啞聲開口道:“符靈,受苦了……”

楊婉聽到這一聲,肩膀終於松了下來。

她沒有再說話,撩裙站起身,抱著膝蓋重新縮回了角落裏,托著下巴聽白煥與鄧瑛說話。

廠獄的牢室裏,白煥問及鄧瑛這兩年的身子如何,吃過哪些藥,看過那幾位大夫,季節之交如調養。鄧瑛握雙手,坐在白煥面前,溫順地回答,白煥又問他,在讀什麽書,有沒有落筆寫文,若是有,倒可以拿到牢中讓他看看。

楊婉靜靜地在心裏記著二人的對話,慢慢地有些疲倦,最後竟躺在被褥上睡著了。

“拿個東西給墊墊她的脖子。”

白煥偏身看向睡熟的楊婉,含笑道:“她睡得不規矩,起來會疼。”

“是,我挽一個草枕給她。”

鄧瑛說著彎腰攏起地上的席草,紮捆成枕,起身走到楊婉身邊,伸手托起她的上身。

楊婉睡得有些迷糊,仰著脖子喃道: “鄧瑛你別弄我……”

鄧瑛耳朵一紅,“婉婉我沒弄你。”

“你……摸我脖子……”

“我沒摸……”

鄧瑛說著有些尷尬地朝白煥看去,卻聽白煥道:“你張先生給你的那枚翡翠芙蓉玉佩,你給她了嗎?”

鄧瑛回頭望著楊婉,沉默地搖了搖頭。

“不給……倒也好,我看她不像是普通的姑娘家。”

鄧瑛輕輕地放下楊婉,又用被褥蓋住她的身子,回身對白煥道:“老師,也許她真的能救外面那些學生。”

“你信她嗎?”

鄧瑛低頭看著楊婉的睡容,點了點頭。

——

楊婉被馬車的一陣顛簸震醒,睜眼時鄧瑛卻不在車上,她連忙翻身坐起,伸手打起車簾,

滿城炊煙,萬戶點燈。

楊婉揉了揉眼睛,嘆道:“都這會兒了。”

駕車的覃聞德道:“夫人,您說說,您這是有幾日沒好好合眼了。”

楊婉發了一會兒呆才反應過來,“你叫我啥?”

“什麽?”

“你剛才叫我什麽?”

“夫……夫人啊。”

覃聞德回頭看了楊婉一眼,以為她聽到這個稱呼不痛快,忙又道:“要不,屬下還是把口改回來?”

“不改。”

楊婉挪到車簾前坐下,“夫人挺好的,顯得我很有錢。”

“很有錢……”

覃聞德顯然沒有跟上楊婉的邏輯,抓了抓腦袋,轉話問道:“對了,天色晚了,您今兒回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