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隔世 已經不疼了。

昏睡中的少年形容狼藉,面上又是亂發又是雨水,還有不知什麽時候沾染上的血跡,看著狼狽又可憐。

沈棠音遲疑一下,伸手將他面上的亂發一點一點地攏在了耳後,又自袖中取出自己的繡帕,沾了些幹凈的清水,小心地給他擦拭著面上的血跡。

隨著她的動作,眼前的少年一點一點的顯出了原本的容貌。

膚色極淺,是寒玉霜雪般的冷白。

而在這冰冷淡薄的底色上,剔羽般的雙眉深黑如水墨暈開,長睫輕垂,覆住一雙輪廓美好的眸子。高挺的鼻梁下,一雙薄唇色澤華美,似暮春時節,暴雨中開至靡艷的花。

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不外如是。

沈棠音也被這容貌所懾,好半晌,才輕輕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眼前少年的容貌太盛,以至於她恍然間都以為見著了民間話本中會勾人魂魄的狐仙艷鬼。

而最初的震撼過去後,棠音很快便明白過來,她不曾見過此人。

畢竟這樣盛極奪人的容貌,哪怕是偶然窺見一眼,也必會留下深刻的印象。

不認得此人,就沒法將他送回宮室,就只能在原地枯等著榮滿回來,這樣一來一回,也不知道他撐不撐得住。

沈棠音的目光落在他冷白的沒有半分生機面上,眸光顫個不停,終於還是忍不住隔著帕子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

他額上的溫度隔著薄薄的絲綢傳遞到她的指尖,是一片灼人的滾燙。

沈棠音嚇得縮回了手指,又驚又怕,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墜下,珠串似地落在他冷白的手背上。

透過這一層朦朧的淚霧,她看見少年鴉羽般的長睫如經霜的花枝般微微一顫,繼而緩緩睜開了那雙輪廓美好的眸子。

猝不及防的,她對上一雙異族人的淺棕色瞳仁。

鳳眼窄長,瞳眸色淺如琉璃,邊緣略深,是金碧交織的耀目之色。

沈棠音愣了一瞬,繼而慢慢地,睜大了一雙杏眼。

她認得這雙眼睛。

宮裏向來有不少傳聞,其中流傳最廣的一條,便是關於這雙眼睛的主人。

傳聞聖上曾酒後幸了一名身懷異族血統的宮女,兩月後宮女診出有孕,並於次年艱難產下一子後因血崩而死。

那誕下的那名皇子,有著與他母親一樣的異族人的淺棕色瞳仁。出生時,又逢天降大旱,蝗災橫行,民不聊生。

而皇子降生當夜又現熒惑守心之大兇天象,欽天監上下漏夜蔔卦,認為此子不祥,聖上勃然大怒,連名字都未起,便拂袖而去。

最終還是禦史台為這個孩子賜名,容徽。

皇七子,李容徽。

當這個名字甫一出現在腦海的時候,沈棠音下意識地便將身子往角落中縮去,長睫更是顫抖的厲害。

聽聞這位七皇子因出生不祥,不受聖上寵愛,便自小養成了陰冷兇戾,喜怒無常的性子。

曾有一名服侍他的小宦官,只是因為冬日裏端來的茶水稍涼了一些,他便直接剁下那人的手腕,還將其丟下枯井,每日投些殘羹剩飯,全當豬狗一樣養著。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今日,自己的馬匹踏傷了他,他會不會也剁了自己的手腕?

還是說,還要比這個更殘忍百倍?

沈棠音這樣一想,眼淚落的更兇了,身子也一點點的往車門處挪去,隨時準備著奪路而逃。

“別哭。”

正當她的手指已經摸到了垂簾邊緣的時候,眼前的少年輕聲開口。

這是他與沈棠音說得第一句話。嗓音因高熱而略有些喑啞,卻仍舊低醇磁沉,隱忍而克制。

似在壓抑著什麽她看不清的龐雜情緒。

沈棠音愣了一下,握著車簾的手指慢慢松開了。

她仍舊縮在馬車的角落裏,後背緊緊貼著車壁,但眼淚卻漸漸止住了,終是鼓足了勇氣開口:“你,你醒了?”

她說著低頭看見李容徽衣衫上滲出的血色,遲疑著放輕了些嗓音:“你再忍一忍,太醫馬上就來。”

李容徽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面上,思緒有刹那的停滯。

眼前的少女形容尚小,一張瓷白的臉埋在鬥篷絨絨的風毛中,使得本就軟糯的小臉更添幾分稚氣。黛眉色澤清淺,唇上尚未塗朱,是少女特有的嬌美而豐潤的珊瑚色,眼眶微微泛紅,一雙清亮的杏眼裏仍有淚意,卻清澈得如天水洗過。

這是棠音還未及笄時的樣子。

而他已經許久未曾見過豆蔻之年的棠音了。

很久,隔世之久。

“你為什麽不說話……是身上的傷疼得厲害嗎?”眼前的少女遲疑著怯聲開口,將他的思緒拉回。

他下手極有分寸,匕首割開的裂口雖長,卻並不算深,也就是破皮見血的程度罷了。

至於疼,自然是有一些的,像是他那些見不得光的思念一般,隱藏在暗處,時不時發作起來,綿密而細碎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