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禪位

將近天明時,年幼的顏慕,終於受不住連日驚惶疲憊,困倦睡去。

琳瑯輕輕脫了他的小靴,將他抱送至他父皇身旁。顏昀倚靠榻上,撐著力氣側身擡手,去幫孩子掖好被子,寬大袍袖拂起衣風的瞬間,袖中的匕首,無聲滑落在被上。

燭焰輕搖,榻處的夫妻二人,俱靜了一靜。片刻後,琳瑯垂下眼簾輕道:“我去看看陛下的藥,煎好了沒有……”

她欲往謝太醫所在的隔壁偏殿去,剛轉過身,就聽身後顏昀道:“這裏已經沒有陛下了,楚朝已傾,往後,再無楚天子。”

輕低的語氣,沒有怨天由人與憤恨不甘,平靜如水,無波無瀾。

夫妻多年,琳瑯知道顏昀一向性情幽靜,極少顯露出激烈情緒。可在楚朝傾覆,他這些年所有心血,盡數付之東流的禍事前,聽他仍以平靜嗓音,講述這一事實,琳瑯的心,不由狠狠地揪了起來。

她強抑著滿心酸楚,看向顏昀,見他拿起那道玉柄錯金銀匕首道:“這是我父王用來自盡之物,後來,我母妃,在我登基前夜,將這道匕首,插進了她的心口。”

顏昀之父為清河王,乃上一任楚帝顏淩之兄,在被誣謀反時,不得不自盡以證清白。顏淩冤死兄長後,奪其嫂清河王妃入宮。顏昀實為清河王遺腹子,但清河王妃,為保他性命,買通太醫,設法令他早產降世,充做顏淩之子。

顏昀在顏淩後宮,忍辱負重長大,終在十六歲那年,將身世大白於天下,成功奪權復仇,逼殺暴君顏淩。清河王妃夫仇得報,在顏昀登基前夜,含笑自盡殉情,時隔十六年,追隨清河王而去。

這一段可敬可泣的悲涼舊事,世人盡知,琳瑯亦然,只是有關這道匕首,縱為顏昀之妻六載,她今日方見,此時方從他口中聽知。

顏昀將這匕首藏放多年,在楚朝將亡時,方取放身邊,定是存了死志,欲在楚朝覆滅之時,以他父母離世的方式,與楚朝同亡。

也許她該任他求死,不應以一己之念盼他活著,畢竟,伴他多年的她,清楚知道他這些年為維系楚王朝如何嘔心瀝血。如今楚王朝將傾,無異於顏昀精神支柱徹底倒塌,他心中所受的沉重打擊,比世人所能想象,還要殘酷百倍千倍。

顏昀雖性情平和,但實有一身傲骨,這樣的他,如何能作為亡國之君,苟活於世……擔著這樣不堪的身份,活著二字,也許對他來說,本身就是莫大的折辱……

琳瑯欲去看藥的腳步,僵滯原地,她望著手拿匕首的顏昀,仿佛已親眼看到,他下一刻用利刃劃開脖頸、血濺如雨的場面。

若真這般,她不該攔,琳瑯心裏清楚知道的同時,這些年與顏昀日日夜夜的相伴相守,又如走馬燈,在她眼前頻頻閃現。

理智與情感的交鋒,令琳瑯心痛如絞,她暗暗攥緊了雙手時,一只修長溫涼的手,輕輕握住了她的。

是顏昀,他將那道匕首,放至她的手中,擡眸望她的沉靜目光,在燈映下若有月色水波逐流。

“昏迷的時候,我陷入了一場夢,夢中,似身在鬼門關,一個人。有聲音誘著我跨過陰陽之界,告訴我,過去了就解脫了,我知道它說的是對的,可卻十分猶豫,頻頻回頭。

比死亡更叫人心冷的,是孤獨。我父王一死,留我母妃孤獨十六年,母妃一死解脫,又留我一人獨活。失去雙親的孤殤,我不想再讓阿慕經受。都說天子是孤家寡人,可並不是,天子並不孤寡,他有妻有子,不能做拋妻棄子之人。”

楚朝皇室的價值,俱壓在天子身上,若天子肯委曲求全,便能暫保妻兒。可若天子圖一己之快,一死了之,余下的孤兒寡母,不能為新朝提供半點價值,眨眼之間,或就成刀下亡魂。

顏昀緊握住手中柔荑,將他的妻子,牽拉至自己身旁,“琳瑯……”

這是琳瑯現存記憶中,第一次聽顏昀喚她的名字。身為楚朝帝後的這六年,他與她,總以“皇後”“陛下”互稱,相敬如賓。

被牽近的琳瑯,怔怔靠前時,下意識的回應,仍是“陛下”,顏昀擡手將她垂落頰側的幾縷發絲掖至耳後,微涼指節,停拂在她的臉旁,於暈黃燈色下,望著她道:“往後,喚我的字吧。”

他道:“楚天子已死,往後留在人世的顏昀,只是顏慕的父親,顧琳瑯的丈夫。”

多年的相伴相守,讓他們之間深有默契,余下的話,不必說明,琳瑯已然明白。她無聲凝望眼前男子許久,終紅了眼眶,輕撲入他懷中,顫唇輕喚:“昭華……”

往後人世間,再無楚朝帝後,榻邊燈影下,相擁相依的年輕男女,只是昭華與琳瑯。他們身旁熟睡著的,是他們年幼的孩子,他這一生,能否平安到老,尚未可知,但至少,眼下性命無虞,還可再見明日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