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無情

侍女素槿,因一鍋清湯雞絲面,憶起舊事,暗暗想著名為“阿木”的神秘少年時,琳瑯心中,也正想著一個“穆”。

只與素槿悄悄感懷往事不同,琳瑯心中想著的,不是對往日的嘆息與感傷,而是對穆驍其人的鄙夷與憤怒。

去歲那一夜後,病情稍緩的顏昀,曾單獨面見穆驍,談議禪位之事。議事之終,顏昀同意在天下人面前,禪讓皇位,讓新朝得正統之名,而穆驍對此許下的承諾是,善待蒼生,並確保長樂公府一世長安。

明面上看來,晉帝穆驍確實在善待舊朝皇室,畢竟封公賜宅,又遣奴仆若幹,侍奉舊朝帝後。但,外人怎知,這份善待,只是一個華麗的外殼而已。

若非有聖意在後,府內侍從,怎會一夕之間,俱成刁奴?!金玉其外的真相,是晉帝穆驍,既想得到顏昀禪位帶來的種種好處,可又不肯遵守長樂公府一世長安的諾言。

明明已是一朝皇帝,該著眼於的,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但卻小肚雞腸地盯著長樂公府,特意使出這等上不得台面的陰私手段,用來折騰她和顏昀。

這般行事,可見穆驍此人,雖在殺伐之事上,有改朝換代之勇謀,但論私人品行,卻是十分虛偽卑劣,喜以欺辱他人為樂。

就如去冬那夜,她與他,明明只是初見,在私人之事上,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可穆驍就是對她進行了一通毫無緣由的刻意羞辱,在暗地裏將楚朝皇後貶如妓|女後,明面上又派太醫救治楚朝皇帝,為他自己博“正統”“忠君”之名。

這樣虛偽惡劣的一個人,縱身披龍袍、坐了江山,也難以叫她,對他生出半分敬意!

琳瑯暗暗想得憤恨難忍時,又忍不住擔心,今日之事,只是晉帝穆驍,暗中針對長樂公府的開始。

憂思難消的她,因為走神,差一點放重了湯面調料,幸得素槿在旁提醒,才沒毀了將要做好的晚膳。她暗定了定神,暫將心事壓下,讓素槿和季安,幫著舀湯盛菜,同將膳食,端往花廳。

花廳之中,鎏金燈樹明光熠熠,將燈下父子二人,清瘦與童稚的身影,交融一處。

已等待多時的顏昀,見身邊的阿慕,人雖端正跪坐在空蕩蕩的食案後,但一顆小腦袋,卻按耐不住地向外張望,含笑輕撫了下他柔軟的發頂問:“餓了沒有?要不要先吃塊點心墊一墊?”

顏慕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表示自己雖然餓了,但不願先行充饑,他要留著肚子,吃母親親手做的!

顏昀見狀笑意更深,與兒子一同看向門外。春月下,夜風將長廊懸燈,吹得搖晃不停。但,那樣一團團飄搖在冷風中的暈黃,看在人眼中,卻無半分蕭瑟之意,而是暖意融融,充盈心中。

像阿慕這樣,期待守等著母親親手做的膳食,他的童年,從未有過。

更確切說,他從未有過童年,不知被母親慈愛庇蔭,是何感覺。

自曉事起,母妃就將仇恨二字,刻入了他的骨血中。他無法做天真無邪的孩子,無暇分心於孩童玩樂,只能在母妃的嚴厲督促下,日以夜繼地勤修文武,一心報仇。

後來,所謂的血海深仇報了,他以為終於可與母妃,享受母子天倫時,母妃卻在他眼前,選擇了一死。十六歲前,他背負著沉重的復仇二字,十六歲後,他背負起千瘡百孔的楚朝江山。

太多人的希望與生死,壓在他的身上,他從前從不知做個孩子是何滋味,但此刻,在卸下了帝冕與重擔,在單純為人夫、為人父,在同兒子一起期等著妻子親手所做的佳肴時,他忽有一瞬恍惚,感覺自己此時,竟像回到了童年。

是被人溫柔呵護著的孩子,可以在疲累時,任性地放下一切,好好休息,可以流露出脆弱無能的一面,不必擔心對方因此不要他。他心中底氣甚足,知道對方絕不會棄他而去,她在乎他,包容他,愛著他。

盡管那愛,只囿於家人相守,並不是他心底最為渴求的,但,能與她這般,已是畢生幸事,安敢多求……

飄搖風燈映照下,漸有履步聲聲,如動聽仙音,愈來愈近。顏昀手牽著兒子,一同起身迎向來人。燈光下,美食的香氣中,一家三口,面上俱是笑顏。

盡管前方,或許仍有險阻,安定背後,仍有隱憂,但這一刻,天下間所有的煩心事,都到不了他們心頭,有的,只是將與家人共用晚膳的歡愉。飲食雖然粗簡,但有所愛相伴,即是海味山珍,千金難求。

長樂公府,正式開膳時,晉朝的新皇陛下,仍在禦書房挑燈夜戰,批閱奏折。

禦前總管郭成,於聖上身邊伺候已有五六年,熟知聖上性情,在恭問是否進膳被無視後,就收聲不再多言,垂手靜侍在旁,不敢再打擾聖上處理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