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不悔

聽娘親這樣回答, 穆驍說的那些話,一下子全在耳邊嗡嗡亂響。顏慕本就心如亂麻,這下子更是迷亂, 呆呆地站在原地,如失了心魄, 整個人迷迷怔怔的。

琳瑯看孩子懵成這樣, 以為他是不是玩到受涼發熱了, 可,摸孩子額頭, 又不發燙,不像生病的樣子。她心中詫異, 不解問道:“怎麽了?怎麽沒什麽精神的樣子?是今天玩得不好嗎?還是玩得太累了?”

望著娘親關心的眸光,顏慕強行定了定心神,低聲回道:“……因為……因為沒能摘到娘親喜愛的蘭花, 只摘了木槿……”

“這有什麽呢”,琳瑯聽是為這個, 笑親了親孩子的臉頰道,“香雪居有許多蘭花,過幾日禦駕回鑾, 我們也可以離開太清宮, 回到香雪居, 到時候, 在家裏慢慢賞看就是了, 不必為這個不高興……”

琳瑯溫聲軟語地安慰著情緒不高的孩子時,夫君顏昀走進殿中。他一邊走近,一邊見正在說話的妻兒,一齊向他看來, 如常嗓音平和道:“我一個人,去倚紅亭坐了坐,想著你們應都回到棠梨殿了,遂也回來。”

顏昀說著,眸光單落在妻子眉眼間,任心中傷恨痛憐,如刀戳攪,面上依然神色平常,仿似家常般,問妻子道:“……今日‘書畫賞看’,如何?”

“……挺好”,相較從前暴戾兇狠,今日穆驍雖似吃錯藥了,但待她確實溫和不少,也沒有像從前那樣,定要按著她一逞兇欲。與之前比,今天的賞看書畫,盡管詭異,但她身心所受磋磨,少了許多。

琳瑯邊想著,邊迎看著夫君道:“琉珠妹妹……今日請我賞看的書畫裏,有一幅清都野叟的《寒山老梅圖》,我記得我們從前在楚宮時,一次在秋雨淅瀝聲中,一起賞看了半日清都野叟的書畫,那時你還贊說,古今畫梅者,清都野叟功力最佳,論技法,無人能出其右。”

顏昀細觀妻子臉色以及說話神情,靜默須臾道:“可惜這樣的事,再不可得了,江山易主,這些傳世名作,也非我所能有了。”

琳瑯本是應夫君所問,隨說幾句賞看書畫之事,不想引得夫君這般感嘆。其實改朝換代以來,雖除一己之身外,幾是一無所有,但夫君從不自傷外物得失,這樣的感嘆,還是琳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

顏昀忽然有此感傷,自是因知妻子遭人欺辱,痛恨自己失去江山權柄,無法立即救妻子於水火,只能眼看著妻子再隱忍痛苦一段時日,暗在心中痛責自己無能的緣故。

他因心中愧痛,一時失言後,看妻子神情無措,像是有些後悔同他提說舊事,不知如何是好,忙上前摟住妻子道:“不過清都野叟的畫再好,也不及白石山人的畫作,在我心內,彌足珍貴。縱拿清都野叟的所有傳世書畫,來同我換一幅白石山人的畫作,我也不肯幹的。”

琳瑯聽夫君這樣說,輕笑一聲道:“清都野叟的書畫,是流芳百世的,而我的,只是塗鴉自娛而已,拿出去賣,也只能賣個普通市價,畫上千幅萬幅,也比不上清都野叟一幅,你這樣說,我羞都要羞死了。”

顏昀輕對妻子道:“旁人的畫,再怎麽流芳傳世,看在我眼中,也只是賞看技法罷了,不似看心愛之人的作品,賞心悅目,最是怡情。萬千技法,也比不上一縷情意,你說是不是?”

面對如此情深之語,琳瑯還需說什麽呢,只是心中一暖,抿著唇際笑意,摟依在夫君懷中。她靠著夫君溫暖胸|膛須臾,忽地想起在宣華閣時,晉帝穆驍,也喚了她一聲“白石山人”。當時她就極驚詫,只是被永王的一聲高喚,岔了開去,沒有細想,而這會兒突然又想起來,心中依然甚是驚茫不解。

閨中在香雪居時,她有時會讓素槿,將她平日畫的一些畫,拿出去賣給畫鋪,那些畫上的署名,都是“白石山人”。按理來說,此事在從前,除了她與素槿知道,應就只有少時與她相識的昭華,後來,因為孩子詢問,又多了阿慕知曉。這世上,應該總就這幾個人,知道她少時繪畫的字號了,晉帝穆驍,是如何知曉的?

……是穆驍,特地派人詳查了她的往事,事無巨細到這種地步嗎?……穆驍為何對她如此興致不減,如此執著,除去身體之歡,還想窺查她的舊事?……

心中的迷茫不解,與對穆驍執念的畏懼和擔憂,積成沉重的心事,壓在琳瑯心頭。短暫的夫妻閑話歡愉,轉眼即逝,琳瑯唇際的笑意,如輕煙淡淡散去,人雖依然依偎在夫君懷中,但微垂的眉眼間,已悄悄籠上愁雲,只因她依懷的動作,手摟著她的夫君,看不見罷了。

夫君看不見,但,在旁的孩子,卻雙眸銳利地看得清清楚楚。

顏慕看到娘親唇際的笑意消隱了,看到娘親人雖依在爹爹懷裏,但面上的神色,卻並不安心高興。爹爹看不見娘親的隱憂神情,而娘親,也看不見爹爹的。盡管溫柔手摟著娘親,但漸沉天色中的爹爹,面上半明半暗,眸光隱似幽海浮冰,像是正凝重地想著什麽心事,那心事是冰冷的、沉重的、銳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