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桃源

連枝燈樹, 輝照著女子盈滿恨意的面龐,落在淚眸中的點點燈火,如在她眸內燃起了熾烈火焰, 無盡的洶湧恨意,令火焰越發燎灼滔天, 似要將仇恨之人, 完全吞噬在這片火海裏, 令之徹底燃為灰燼,永永遠遠地消失在這世上。

面對妻子的切齒之語與瀅瀅淚光, 顏昀默然未語。在禦召入宮前,在妻子道有話想對他說時, 他原也有許多的話,想對妻子說。那些話,在他心裏已藏了很久很久, 有關謀殺弑君之事,有關她遺忘的少時記憶, 有關,阿木與阿穆……

……隱忍緘默的每一天,這些藏著的話, 都像刀子戳攪著他的心。他不知在與妻子坦誠相談時, 會將之說出多少, 只知道他無法再這樣保持沉默。這種令人窒息的沉默, 內蘊著深重的痛苦與糾結, 使他陷在進退兩難的沼澤裏,令他立足現下,回看過去、乞望未來,皆是荊棘坎坷、黑霧彌漫, 望不見一絲光明。

……在與妻子坦誠相談時,他原是想順其自然的。也許他還是無法說出全部,還是要不甘心地堅持一己私心,縱知未來盡是隱患,可還是要為守住現下的愛人與家庭,執意推進弑君謀劃;又也許,他可以說出所有,告訴妻子她曾愛著的少年名為阿穆,告訴她,那名少年已是大晉朝的天子,將殺與不殺的選擇權,交到妻子手裏……在被召入宮前,在與妻子相談前,他原是,這樣想的。

……然而,今日午後的那場羞辱,妻子壓抑痛苦的輕吟,與隱約低喚的聲聲“昭華”,俱似天下間最鋒利的刀子,刻骨剮心,狠狠剜割著他身體的每一處,令他強壓的心中恨痛,如山崩浪湧,沖垮了他心底最後的堅持。如受萬箭穿心,鮮血痛極咳出,而那些本已湧至唇邊的話,俱似被沉重的恨痛,壓沉至心底,他沉默著,不願再將那些話,提調至唇齒間。

……又也許,也許他本就不甘拋卻私心,今日穆驍對他們夫妻的羞辱,只是給了他一個、選擇沉默的理由……

輝照的明火,將燈樹連枝交錯的陰影,大半落在顏昀身上。如被枝網黑影束縛著,他看著她的妻子,什麽也沒有說,只是擡起手,輕輕拂拭她眼角垂落的淚水。

淚水如拭不盡,妻子握住他的手,將半邊臉頰依在他的掌心。她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再一次哽咽著嗓音,像是在道出願以命踐的堅定誓言,又像在對他懇切請求,一聲聲道:“殺了他吧,我們一起……”

她依在他的懷中,緊緊摟抱著他,溫熱的淚水,汩汩落滑至他的脖頸。光影迷離,時光錯亂,好像身前之人,是多年前,摟著他輕泣的那名少女,她記憶混亂,驚惶失措,唯有在抱著他時,才終於平靜下來,像是溺水之人,終於尋到了此生可依的浮木。

許久後,他像當年一樣,擡起手臂,輕輕抱住了她。

寒涼的深秋,在一日比一日淒清的蕭蕭葉落下,轉入了冷洌初冬。這一日,立冬節氣,顏慕只需上半天課,他從宮中讀書回家,自是想第一時間去見爹爹娘親,同爹爹娘親一起用午飯。可是,香雪居中空空蕩蕩,爹爹娘親竟都不在,留守的侍從們,也不知他們去了哪裏。

心裏空落落的顏慕,連腹饑也感覺不到,只覺今日天色轉陰後,特別特別的冷,人在屋外,有寒意直往骨子裏滲,令人站立地幾要寒顫。

冬寒嚴逼,他走進避風的小樓裏,走至爹爹娘親日常起居的寢堂中,看堂內擺設的一切,都與爹爹娘親有關,成雙成對的,心頭不由浮起暖意。

壁上懸著《爛柯詞》,是爹爹親手所寫,懸著的《寒梅圖》,是娘親親手所畫,其下,擺放著娘親心愛的七弦琴,與爹爹常用的紫竹簫。書案上的筆墨紙硯等,自是爹爹娘親共用的,夫妻之間,無分彼此,且爹爹娘親,總是心意相合、喜好一致,爹爹愛用徽墨,娘親也是,娘親愛用澄紙,爹爹也是。

鏡台上,娘親的釵釧梳蓖與爹爹的冠簪等,並排擺在一處;薰籠上,娘親的錦衣羅裙與爹爹的袍衫,交錯疊在一處;幾案上,娘親慣用的荷葉杯與爹爹的瑪瑙單耳杯,相對放在一處……處處都是成雙成對的,就連榻上系懸的香囊,都有兩只,一只繡著蘭草,一只繡著木槿,各掛在兩道簾鉤旁。

香囊中的幹花,是爹爹采自香雪居晾曬的,精致的香囊,是娘親親手繡做的。這樣的香囊,他也有好些個,有的掛在榻內帳中,有的隨身攜帶薰衣,都是娘親送給他的。

顏慕含笑望著想著,目光落在一只香囊的木槿花紋上,忽地記起夏末時,有人曾強行將木槿花塞在他手裏,自道從前常送娘親木槿,說娘親最愛木槿,浮著的笑意,登時又僵在了唇角。

想將這木槿香囊取下,將叫所有與木槿相關的物什,不再出現在娘親面前!!神色僵著的顏慕,暗暗心想一瞬後,又猛地醒過神來,暗責自己無禮,怎可隨意藏毀娘親喜愛的物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