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休書

已近夜半了, 這樣大雪紛飛的凜寒冬夜,長安城家家戶戶,早熄了燈火, 上榻鉆被,沉入黑甜的溫暖夢鄉中, 而羅浮巷香雪居前, 依然亮著燈籠。

呼嘯的風雪, 將輕薄燈籠,吹搖如風中落葉, 明暗不定的暈黃燈影下,一個小小的身影, 如尊石雕,執著僵立在寒洌的深夜裏,一動不動。

縱有憐惜小主子的仆從, 在旁幫著撐傘,肆虐的風雪, 依然令年幼的孩童,衣發覆白、小臉凍紅。他周身上下,凍得幾無一絲暖意, 可人卻像是不知冷, 依然定定地望著巷口, 等待那裏響起馬車的聲音, 等待, 他的爹爹娘親,寅夜歸來,等待他們輕責他在外受凍,而後又疼惜地抱他親他, 用自己的體溫暖他,一人牽著他一只小手,與他一起回到他們的家中。

可,無盡的夜雪,揚了又落,寂靜的羅浮巷,始終無聲響起,無人歸來。這寒冷的深夜,天地安靜地就像死了一樣,只有半空中凜風呼嘯,挾著冷雪發出怪聲,似是夜鬼哭嚎。

寒洌無情的風雪中,始終等不到爹娘的小小孩童,也像是快哭了。他死死地抿著唇,不停地在心中告訴自己,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爹爹娘親就回來了。可,這樣刻意給予自己的微弱希望,遠比不上無盡的恐慌,在他心中蔓延的速度快。

……他知道爹爹娘親,不會故意將他一人扔在家裏的,縱有事滯留在外,今夜不得歸,爹爹娘親也定會讓人捎口信回來,不會舍得讓他,為他們著急擔心……是不是……是不是出什麽事了……爹爹娘親遇到了極厲害的險事,所以無法歸來……

心中恐慌的沖湧,令顏慕無法再靜靜等待。他想去尋找爹爹娘親,縱然根本不知爹爹娘親在哪裏,他仍是在惶俱難安的刺激下,朝著巷口,忽地邁出了腳步。

只是,在凜夜中久不動作的他,雙腿凍得僵硬,乍一邁步,便差點直直摔倒,幸有在旁幫他撐傘的仆從季安,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顏慕站直身體後,還欲再沖入風雪、跑上大街,尋找爹爹娘親,可,之前一直在旁沉默打傘的季安,卻緊緊地抱住了他,不讓他如此盲目尋人,“公子”,季安嗓音啞沉地喚著他,語氣中悲愴濃重,比這滿天夜雪,更加哀寒。

顏慕怔怔看向季安,見他向來恭默平靜的神色,此刻哀戚難掩,心中恐慌更甚,“……你……你是不是知道爹爹娘親去哪裏了……他們……他們去了哪裏……他們怎麽了?”

季安知道主子的謀劃,知道夫人亦參與其中,知道今天就是刺殺之日,知道既然已至半夜,主子與夫人,卻仍未歸來,那麽,弑君之事應已事敗,主子與夫人,應再也回不來了。

意圖弑君,是當誅九族的大罪,既事敗,全家上下,便只有死路一條。只是,不知為何,主子事前認為,如若事敗,他自己將按律死無全屍,而小公子與夫人,有可能可以活下去。主子不要他殉主,主子希望,如他也能活著,往後,就陪侍在小公子身邊,主子將小公子交托與他,讓他將忠心,盡轉移到小公子身上,往後,好好地照顧這個並非主子血脈的孩子。

季安自打主子出生,就一直陪侍在主子身旁,多少年沒有離開。他陪主子度過隱忍艱難的皇子階段,陪主子淌過弑君復仇的萬分兇險,看著主子登基後,是如何為飄搖江山殫精竭慮,在改朝換代的巨變下,對主子,依然不離不棄、忠心相隨。

多年的主仆之情,令季安在知主子必死無疑時,難掩哀傷,眼眶泛紅。顏慕見季安如此,更是害怕,連聲追問因由。可季安不說話,只是緊緊地抱著他,孩童一聲聲得不到回應的淒惶追問,為呼嘯冷風卷至半空,更似夜鬼哭嚎,鵝毛大雪,在黑暗中紛揚飄灑,這個冬夜,似將永無盡頭。

幽暗陰冷的地牢,終年不見天光,外間的日夜輪轉,對此間囚徒來說,沒有半點意義。身處其中之人,都是罪大惡極、不得好死的罪犯,世人畏懼的死亡,對此間人來說,恰是痛快解脫。他們沒有引刀就頸的好運氣,既到了這裏,他們必將在受盡種種酷刑後,方能斷氣。此處雖在人間,但對身處其中的罪人,不啻於無間地獄。

地牢極靜,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連驟然響起的滴水聲,都能讓人心驚膽顫。如此恐怖的人間煉獄裏,卻有一人,面無懼色,神色淡然。陰暗的臟汙裏,他一襲白衣如雪,端坐牢中,眸光靜垂,寬大的衣袖,如鶴羽拂落膝上,他一手隱於其中,無聲輕撫著袖中的黃銅鑰匙。

這把黃銅鑰匙,是用來開啟一道密匣的,匣中,放有有關阿慕身世的證據,以及一張休書。早在事前,他已想好,如若事敗,他將把這道鑰匙交給穆驍,並告知穆驍密匣藏放地點。虎毒不食子,也許尚無子嗣的穆驍,在知曉阿慕是他親子後,會對阿慕和琳瑯手軟,饒恕他們的性命,阿慕與琳瑯,不必陪著他共赴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