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殺死

闔殿靜如死水, 針落可聞。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穆驍竟感覺自己,有些站立不穩。他不知是因腰背處鮮血透衣的傷口, 真有毒液暗侵,還是因顧琳瑯淒呼出的驚人之語, 所帶給他, 如山崩、如海嘯的巨大精神沖擊。

……阿慕……是他的兒子……阿慕……是他的兒子?!!

穆驍轉眸看向那同樣正經受巨大精神沖擊的男孩, 不禁身形微晃時,從皇後驚人之語中, 醒過神來的將士、太醫等,忙圍靠近前。

一應逆黨, 都被將士看押至龍舟其他殿閣,朝臣等,也俱被令出此殿。宴殿內, 除救治的太醫外,聖上就僅留下顧皇後一人。

原本, 聖上已經成功救下公主,所有逆黨,俱已被擒, 事情應已近塵埃落定, 可乍然間, 前朝皇子顏慕的行刺, 又令形勢晦暗不明。朝臣在外望著緊閉的殿門, 以及殿外一地的鮮血狼藉,憂心忡忡地,輕議著陛下的毒傷,議著顧皇後那驚天一語。

……哪裏有這樣荒誕的事, 大抵是為人母的顧皇後,為了救她行刺君王的兒子,情急到胡言亂語吧!

朝臣們如此揣想,被單獨看押在某處的顏慕,心裏也正如此想著。不僅是想,這一心念,簡直如魔音入耳,在他腦海中來回回蕩不停,他在經受巨大的精神沖擊後,像是忽然明白了真相,一刻不停地,在心中反復告訴自己,母親是為救他,才突然道此驚人之語!!

……他怎麽可能,是晉帝穆驍的兒子,他明明是母親和父親的孩子!他的父親,是楚帝顏昀,品性昭如日月,而非晉帝穆驍這等奸惡之徒!!他的父親,待他極好,與他互親互愛,是與他血脈相連的至親,而非一再欺他辱他的晉帝穆驍,他不同戴天的仇人穆驍!!

……不可能是穆驍的,穆驍絕不可能是他生父,是母親為了救他,在騙穆驍,定是這樣的!!

幾是呐喊的聲音,在心中反復回響著,顏慕看起來神色尚算鎮定,可垂在身畔的右手,卻一直在不自覺地輕顫著。男孩修長的指節間,盡染鮮血,來自穆驍的鮮紅血色,像火一樣,在他掌心灼燒著,直燒燃至他五臟六腑。

幽深殿內,太醫為及時阻毒,在問得聖上允許後,將聖上傷處的泛黑血肉,生生剜割下來。身體由此湧溢的痛楚,是極其劇烈的,穆驍在生理上,不禁因此臉色蒼白,直滲冷汗,可心理上,卻竟覺不出多少體軀之痛,只因他心中的震痛,早已壓過了身體上的痛楚,他深深凝望著顧琳瑯,慘白的唇,顫了又顫,卻長久地,說不出半個字來。

早在顧琳瑯,提議他將生辰夜宴,設於龍舟殿閣時,他就有在懷疑,她是否已經恢復了記憶,恢復成那個深愛顏昀的顧琳瑯。明明已有懷疑,可他不願深疑下去,寧可閉目塞聽,寧可相信,顧琳瑯提此建議,只是被她兒子顏慕,利用了而已。

顧琳瑯不記得顏昀,顧琳瑯已漸漸在接受他,顧琳瑯就快要做他的妻子、他的皇後,為了心中美好的未來,他矛盾地欺哄自己,哄自己今夜過後,顧琳瑯仍是那個忘記顏昀的顧琳瑯,一切仍如他之前的構想,顧琳瑯此後,永是他的妻子、他的皇後。

可,她確實記得,而且似乎記起的,比他所以為的,還要多上很多。沉默的相望中,他像不僅僅在看顧琳瑯,還在看多年前的那名少女。顏慕……顏慕若真是他的兒子,那意味著當年的一切,並不是少年阿穆,曾經所以為的那樣。

其實這半年裏,他自心中存疑後,一直有命人深查。可這深查,與他當年以晉侯身份入京時一樣,查不出什麽來。那段舊事的所有痕跡,不知是被歲月消隱,還是被人,抹得幹凈。他從前怨恨最深時,認定是顧琳瑯在做楚朝皇後時,以這段舊事為恥,動權將痕跡抹去,可若顏慕是他的兒子,若他曾所怨恨的一切,並不應去怨恨,那他做下了什麽……做下了,什麽……

“……琳瑯”,顫了又顫的唇,在終於能發出聲音後,因極啞沉,聽起來,像是微哽著的。艱沉地喚出這兩字後,巨大的震痛和恐慌,錐刺著穆驍身心的每一寸,無數瞬湧至喉頭的話語,反堵得他一字也說不出,能艱難道出口的,只是極為復雜地,再一聲喚,“琳瑯……”

短短的兩個字,像浸有沉重的千言萬語,艱難地拖拽著,所有的過往歲月。彌漫著的鮮血味道,在殿中縈繞不散,似是一場永遠不會醒來的噩夢。從記憶混亂遺失的現實中,甫一蘇醒的琳瑯,便跌進了這樣可怕的噩夢裏,血腥的,仇恨的,冰冷的。

世事淩亂,記憶淩亂,相思淩亂,愛恨淩亂,若她與他們不是那樣的身份,若所身處的,並不是江山易主的時代,也許事端,不致禍延至今日這等地步。可偏偏,世事如此,世事和糾纏不清的命運,令愈發執拗深濃的愛恨,最終化作了孩子手裏,淬毒的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