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相恩無益(第2/4頁)

誰說凡間苦痛,與色相無關?

我選的樓房頗具風霜,但內部十分清爽幹凈。因為樓層高的緣故,可以時時感到森森涼意,與學校比起來,更加接近“人間煙火”。

研究生比本科輕松太多,下午的時候大多沒有課。我常常赤足踏在地板上,看濃艷的太陽投透過竹綠色的窗簾,搖曳出一串輕微的笑意。

對門院子裏開著白玉蘭,偶有幾片葉子飄下來,打著一個半盹的小貓。誰家的陽台上,兩個老人坐在搖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樓下一片矮房,在陰涼的遮蔽裏,時不時看到一雙勞作的手:繞毛線的、摘菜的、洗著一堆不知名的物件……隔壁女孩好像剛剛開始練鋼琴,翻來覆去只是一段音節:叮、叮咚、叮叮咚,擊打在人心裏最軟弱的地方,如玉蘭花一般美好。

藍劍的工作十分出色,這一點我早有耳聞,他頭腦聰明、進退有度,關鍵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不費吹灰之力便拿下幾個重要客戶,老板正準備升他做部門主管,更不用說他出手慷慨且儀表堂堂這些細枝末節的好處。因此誰都將他高看一眼,就連市場總監在他面前也不敢粗聲大氣。

假如他有求於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應——不能不應。

藍劍有時回來吃晚飯,我便如小婦人一般挽著籃子與菜販討價還價。買來青翠的扁豆、鮮艷的柿子椒、鮮活的龍蝦和肥厚的烏賊,再一樣樣指引給藍劍。

這甘願庸常的生活,充滿著自得其樂的樂趣,就像居住在上海市井間的張愛玲——去趟菜場也能寫出兩首情詩。

沒有人主動去觸及敏感的話題:比如婚姻、比如永恒。我們的生活和將來無關,要求也是無濟於事。瞬間的快樂得到滿足,就該感謝萬能的上蒼。

想想看,如果沒有身邊這個人,日子將會多麽寂寞!

宇宙間的一切都不確實,即使微笑,即使流淚,即使美好或者更加美好,都在漸漸遠離我們。正如天文學家所說,我們自身也在遠離自身。那我們能把握什麽呢?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固知難以久遠,不若珍惜片時。

要不是譚晉玄的突然來信,我幾乎要忘卻了他的存在——也許是故意忘卻。

繼那次激烈爭執之後我們就很少見面,後從友人那裏聽說他孤身去了英國——看來他是要徹底拋棄一切和葉氏有關的人或物,包括我在內。

我覺得這樣對他只有好。

我很慚愧,他這樣厚待我,而我除了祝福之外,什麽都不能給他。

我以為我們就會這樣斷了聯系,只在彼此心中保留一個似是而非的影子。

但我還是估計錯誤,這種關系是一些人斷不起的,對他們來說那已是一種感情——人活著就是為了不停的接受感情,然後放不下這些感情,直到死去。

所以我收到了他的信。那一份毫不掩飾的真摯,即便隔著千山萬水,即便承載在一張薄薄的紙上,也讓人覺得炙熱撲面:“如果你需要,湘裙,我總是等著你的……”在信的結尾他信誓旦旦地保證說。

(晉玄,要我說多少遍你才會明白:我的愛從無歷練,也沒有盡頭,更無所謂什麽開始與結局。

那廟裏的箴言,是阿修羅吧!阿修羅素以執著心強而著稱,於是她什麽也放不下;既然根本放不下,所以無從得自在!

即使你是好心的芝草,也還是無法解救我,因我比那蜘蛛更淺薄無知——而且這一次,我一定要賭一次,看甘露究竟會為誰留下!)

“誰的信?”看我迷惘的臉色,藍劍放下手中的茶杯,耐心地問。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一恍惚間,竟把信遞了過去。

藍劍輕慢地將信翻來掉去,然後笑道,“誰會一直等著另一個人呢?”

突然感到氣不過,不知是為晉玄還是為自己,“我不就一直在等著你?”

既而黯淡下來,卻也只好自嘲,“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這就是等你時的寫照。”

藍劍一愣,蹲在我面前,牢牢望住我的眼睛——他的眼眸似兩顆黑玉,深不可測又洞穿一切,“湘裙,我是什麽樣的人你最知道,我從來沒有欺騙過你:如果和我在一起你不快樂,我不會霸著你,你自己選擇……”

的確,他最大的美德就是誠實。他決不說謊,不文過飾非,即使是在於己不利的情況下。

但是他用這種態度對我,我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苦笑——在這五味陳雜中,巨大的委屈突然排山倒海地襲來,好像眼看著一列急馳的火車迎頭奔來,卻避無可避。

我甚至不曾提出要求,讓他離開翩翩,卻還是被他深刻傷害!

桌子上放著幾只糯沙柏餅,那是自翩翩處帶來,藍劍敷衍我是朋友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