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年華風雨(第2/7頁)

晉玄緊緊地擁住我,第一次,我們靠得這麽近。而我也沒有推開他,任由他的面頰埋進我的頸窩、他的淚水滑過我的脊背、他的親吻滲進我的發腳。我聽得到他來自心靈深處的啜泣與碎裂——然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晉玄,我不曉得如何啟齒,時間於我們是這樣的殘忍:比起年老,我們沒有很老;比起年輕,我們又不再年輕。我們早已過了寂寞的青春和叛亂的歲月,可頹知天命還未有資格,於是只剩無盡的倦怠與畏懼。不得已間,將所有的可得不可得、似懂非懂,都交付給無所不能但也許根本不存在的神,企求他淩遲我們的時候手下留情,企求他不要一刀刀割得太殘忍!

出來時日頭降了旗,天光漸深漸紫漸遠起來,整個世界都像是懸著柔軟的絲絨簾帷。我忘記了來此處的意圖,只任由他孩童般地拖著我的手,領略一家家小店的風格。

有一家做木質神像的日本店生意格外好:一條條楹簾繽紛而樸素、木格子窗只刷了清漆,廊前全掛著粗布人偶,玻璃風鈴叮當作響,天蓬到地板是竹的清香,門前擺著大大的木桶,盛著清冽的泉水和一支長柄木勺,就這樣輕易地將寂靜與喧囂分隔開來。玄關裏供奉著狐仙和惠比須神,惠比須神在日本是掌管生意的興隆與財源的昌盛,但此時我只覺得淒切和悲涼,不知這神是存於過去還是未來?是存於天上還是人間?而我今日的煩憂,又當向誰祈禱?

看到一條黃楊木案的時候我愣了一下,只見上面放著一盞清水、幾枝竹葉,一掬小小的了樂陶碟裏盛著三只小太陽一樣的糕點。那糕點尚未啟封,雪白糯米薄紙透著隱隱暗紋,是規整的櫻花與竹葉,透著日本國特有的嚴謹和妖媚。

“這是日本北野茶屋的柏餅,”晉玄指著紙上一個小小的金印,輕輕喟嘆,“我還記得葉翩翩小時候最愛吃這個——其實就是柏葉包裹的糯米紅豆餅,除了甜得發膩,有什麽好處?但是女孩子們都愛吃,真是想不透……”他的臉上有淡淡的笑意,仿佛恍惚憶起了多年以前。

送我到家門口的時候晉玄突然說:“湘裙,如果我現在請你再選擇一次,你會不會和我走?”

我一愣,取鑰匙的手也停在包中——走?什麽時候走?是多年以前還是多年以後?現在的我還能走到哪裏去?姐姐和小劍都要養活,我來這裏拿的只是學生簽證,工作那麽不好找,我的博士論文尚在準備之中……這樁樁件件,豈是一個浪漫的“走”字解決得了?

見我怔立,晉玄苦澀地一笑,輕輕拍拍我的面頰,“進去吧,別站在風口上——就當我什麽也沒說。”

在小劍的央求下我養了一只胖嘟嘟的小臘腸犬,小劍給它起名叫“史努比”。那小狗走起路來蹣跚可愛,充滿了好奇心,喜歡叼著沙發墊子滿地跑,閑下來的時候如海豚一般用鼻子頂著球。小劍簡直一刻也離不開它,就連周日和小朋友練球,也要和史努比一道去。

姐姐並沒有荒疏他的中文,時常拿了《三國》、《水滸》和《西遊記》給他看,我暗笑這樣的小人兒懂得什麽,沒想到他竟一本正經地告訴我,他最崇拜的人是孫悟空。我正笑得直不起腰,他卻皺起秀氣的眉毛,努力思索片刻,說呂布和魯達也不錯,他們是俗世裏的英雄。

成長中的男孩子果然不大纏家長,剛好我的任務也越來越多,對小劍的懂事只有慶幸和愧疚。我也催促姐姐相親,她只淡淡一笑,並不答言。姐姐在想什麽我一點也不知道,有時候覺得自己很差勁,關懷的話語沒辦法表達真切。我們錯過了合適的時機,再相聚已是千山萬水,這些年輾轉發生了那麽多事,此刻我才真正體會到悲傷和無奈。一直以為自己還是自己,卻原來早都不復當初了——大家都在變,懵懂青澀的時光一去不復返。

現在唯一能做的,不過是象相濡以沫的魚,給身邊的人力所能及的支持——我張張嘴想說什麽,但是姐姐微笑的目光沒有讓我再說下去。

因為我是公司裏唯一懂德語的,最近發往內陸的海運也由我負責。這裏頭涉及的不單技術那麽簡單,是以除了應付上課,還要自學相關的財務、法律、貿易常識,時間總顯得緊迫。加班加點是家常便飯,有時要搭進整個周末,我深切理解晉玄當年的處境——他本是專業人才,這樣大幅度改行,心裏如何能好受呢?

周六的時候姐姐帶小劍去做禮拜,我自己開車來公司。臨走姐姐囑咐我,如果事情結束得早,記得來看小劍的橄欖球比賽——說實話,我一直不喜歡小劍玩橄欖球,覺得既野蠻又危險。但是屢勸他不聽,再加上晉玄支持、姐姐又幫著打掩護,時間長了,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今天他們特別提起,肯定是“別有居心”——大約以為我感受現場氣氛後,就能心服口服。本想板起臉來說教兩句,一看小劍滿臉期待的表情,心立即柔軟下來,話到嘴邊,只得一個“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