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聚如浮沫(第3/13頁)

“湘裙!”看見我他還是習慣性地微笑,只是那笑容如同冬日的殘陽,看得見光影,卻沒有溫度,讓人徒生悲涼,“找了你幾次,都沒找到——聽說你的論文取得了好成績,恭喜你!”

我沒有作聲。

沉默了很久他又說:“我要結婚了,特地出來派喜帖——沒想到你會開門……”

我點點頭,伸手接過那繪著小天使的鎦金卡片。

他站一站,不知道說什麽,就此轉身而去,連一聲道別也沒有。

直到聽不到他的腳步聲,我才準備關門,然而一晃眼,我突然看到墻角有一只公文箱,半舊的顏色,不張揚的樣式——正是晉玄用慣的那一只。我急忙趕下樓打算送還給他——那公文箱裏不知放了什麽,非常非常的輕,就像,就像他的心,輕飄飄空蕩蕩。

緊跑慢跑,還是遲了兩步,晉玄已越過草地,直奔停車場。中午的停車場沒什麽人,四周陽光是灰的,讓人感覺這裏也是個大大的公文箱——輕飄飄空蕩蕩。我看到他的背影,那無奈又決絕的樣子,像是趕赴盛世裏的盛事,又像毅然走向刑場——驀然間,我的耳邊回響起那久遠的《淇奧》:“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嫻兮,赫兮洹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瑩,會弁如星。瑟兮嫻兮,赫兮洹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錫,如圭如璧。風吹來,吹成一種調子,夾著一去不返的車聲。我想喊住晉玄,但不知為什麽,始終沒有出聲。

我喜歡《詩經》與《樂府》,這民謠類的詩歌幾乎是人類最初最美好的表達——那麽多的經典詞句,都以時間作為盟誓,比如“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比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比如“上邪!我欲與君想知,長命無絕衰”……

的確,這個世界上,最快又最慢,最長又最短,最平凡又最珍貴,最易被忽視又最令人後悔的,就是時間——時間有時像支箭,筆直地飛射出去,抓不住也不及抓;有時卻是一個圓環(魯迅先生說的),蒼蠅一樣地飛一圈,又落到原先的點。所以我們回首往事的時候,總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可是身在其中,又覺得漫長無聊——這是不是因為我們對未來還有期望,期望以後會和現在有所不同呢?但是真到了“以後”,發現還和現在一樣,就深刻地絕望了,而生命,就在期望與絕望中被無謂地浪費著。

晉玄的婚禮,一度是我家晚飯時間的中心話題。我當然是反對派,快遞一份禮金就可以了,誰要參加這個勞什子婚禮?雖然索非亞外表殊為可愛,但她耐心而陰郁的表情,總讓我聯想到豺、豹這樣一類耐心又警覺的肉食動物。縝密地步步為營,趁我大意失落,終於捕獲了晉玄——這世間本已稀缺如此知性溫和的男子,兼之他理性上進、落落大方,放哪裏都是絕好的結婚對象——我尚沒修煉到家,可以輕易放寬懷,並且泰山崩前不失色。

但是姐姐的想法也十分固執,說這麽多年都虧了譚晉玄,沒有愛情,還有親情,在人家的人生大典上尤其不能失了禮數。況且這樣躲避不見,反顯得我們心虛,小家子氣地上不了台面,弄不好連今後見面的余地都沒有了。

我小聲嘟囔著,“不見就不見,本來也沒準備再見!”

姐姐張嘴欲說什麽,只嘆一口氣走開。

我在睡衣外又裹了層毯子,獨自走近窗前,深夜的風劇烈而寒冷,滿天繁星低垂閃爍,一架飛機在天幕上緩慢航行,攙雜在星宿間,拖出一條美麗的軌跡。

直到突發消息傳來,給索非亞做花童的小男孩摔壞了腿,只能求助於小劍。小劍是個善良的孩子,好奇心又重,自然一口答應下來,並纏著姐姐給他做小禮服——兩票多於一票,我否決也是白否決。

我只能埋頭苦笑:我真是一只作繭自縛的蜘蛛,從未有好心的芝草為我做後備,甚至佛祖也不來點化。但是我依然記得,有什麽人許諾我,“湘裙,我對你的心意,一直沒有改變過,我,總是等你的……”——然而這一切或許是幻覺,或者我記錯了,是哪部小說上的情節——誰知道呢?就像我們曾熟知的一切,靜悄悄發生,又靜悄悄結束。

他們結婚那天,下著雨夾雪——為什麽選在這麽寒冷的天氣舉辦婚禮?挑日子的人真是瘋魔了。我暗暗抱怨著,將車內的熱風調至最大,又緊了緊領子,仍然覺得身心俱冷。

快到教堂的時候,小劍合理地要求,“媽媽,我就不陪你去停車場了,這雙漆皮鞋很怕水——我想給眾賓客留個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