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牽手

《驚夢》這一折裏杜麗娘的感情, 如何處理,如何理解,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做法, 誰最好, 也一直是個爭論不休的話題。

程方雪當初是以“靈”與“幽”出名, 閨閣女兒家的寂寞與莊重,以及醉後的小兒女情態, 融合得得非常好,且他用的也是昆山腔,水磨般柔和圓潤, 細膩軟糯, 中州韻, 加了些蘇州腔, 咬字輾轉,又透著另一種不同的力度,上台時還是是男旦女生的搭配, 和俊秀女小生一搭,滿場風流。

這出戲不好唱,看過行家的, 再看別的,就知道有人唱起來容易少幾分少女的俏, 只剩下幽與寂寞;唱得俏的,又少幾分靈和莊重,不像青衣;唱的端穩的, 又沒了杜麗娘這個人物的內核, 不再是沖破封建禮教的少女,而只剩下閨閣苦悶, 每一分味道,少一點都不像。

程不遇垂手在桌邊坐下,眉目半闔,眼中似笑,眉間懶倦溫柔,似是春困。

這一刻,他的氣場已經完全變了,他眼前也不再有其他人,石桌矮凳,滿園春景。

他們唱【山坡羊】。

“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傳。”

“身子困乏了,且自隱幾而眠……”

他卻像是真困了,微微偏頭,撐肘垂眸,有些孩子氣,卻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天然去雕飾的美——醇和酣然,像是伸手去扶一扶,就會見到他帶著嬌憨的笑意,文雅地擡眼睨你一眼,眼裏帶著絢爛水光。

“鶯逢日暖歌聲滑,人遇風情笑口開。一徑落花隨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

日月輪轉,程不遇從睡夢中驚起,自桌邊緩步繞上台前。顧如琢從另一側上,兩人各看春光,越走越近,最後不小心碰在一起。

隨後是一段步法,走得很纏綿,旦的袖要翻過生的袍,生進一步,旦退一步,隨後以袖掩面,視線移開,唇邊帶笑。

顧如琢開口了,他聲音已經完全壞了,不是標準的腔調,但也有一種奇異的、柔和的低啞好聽。

“小生順路兒跟著杜小姐回來,怎生不見?”

他回頭看。

“呀,小姐,小姐!”

他走得極其優雅,瀟灑俊逸,這一刹那,他自己那種不加控制的散漫和銳利全部收斂,斂成另一種溫和從容。

……

幾個唱段過去,胡輕流的神情已經變了,眼神中透著欣賞和贊許。

他開始知道程方雪為什麽選程不遇當關門弟子了,還一定要他唱當年自己唱的最好的這一折昆曲,而不是從京戲開始。

程不遇就是唱得非常漂亮,他很“艷”,一種不脂粉氣,很自然的艷,像是春景本身,不會有人指責春景不夠端莊,不夠俏麗。

更重要的是,這一折是夢,他唱得很夢幻,但不幽咽,不涼,這是一場欣悅好夢,是甜的,美的,溫熱的,和春光一樣,令人心熱。流連的人是他,忘返的是看客。

這種熱度,是程不遇這個演員平時所看不出來的一種熱度和力量,他望過來時,整顆心都仿佛能被他融化、點燃,燒的是靜火,很瑩潤的燭火,有著玉一樣的光華,總是幽幽的亮在心尖上,看得人心上如同貓兒撓過,甚至還能看出那麽幾分……香艷。

這闕詞本身就是很香艷的。

兩人唱罷,胡輕流站起身,有些興奮地說:“好,好,就是這個味道,比起老程的,又是另一種了。太漂亮了,你師父的唱法,你會嗎?”

程不遇點了點頭,說:“會的。”

他學人沒有任何難度,當下又唱了幾句,活脫脫就是一個年輕時的程方雪。

胡輕流是肉眼可見的興奮:“我該早點來見你的,一早聽如琢說了,我還不太信,這個……晚上你有空嗎?來來,頒獎這麽久了應該餓了,我們先找個地方吃飯,怎麽樣?你想吃點什麽?”

程不遇感覺到胡輕流非常溫和,和程方雪完全不同的一種溫和:這一派老藝術家,有一種非常內斂的清醒與溫柔,溫文爾雅,令人如沐春風。

他很喜歡這種人,也慢慢沒了剛開始的那種拘謹,乖乖答應下來:“好。”

“想吃什麽?”胡輕流似乎也是想了一下,“有什麽忌口嗎?你們年輕人對吃的比我懂行,你們定吧。”

程不遇想了一下。他還沒有和這種長輩鄭重吃飯的經驗,只知道要環境好一點,消費高一點的地方,上次顧如琢帶他去的那家就很不錯,但是他忘了店名。

他又望了望顧如琢:“師哥,就是那家……拔絲茄塊,幹煸筍絲,還有魚的那一家……”

“我知道了。”顧如琢非常上道,給老板打電話預定了位置,三個人的。

他們現在過去要大概一個小時。會場的人差不多散了之後,外邊開始下起雨來。

胡輕流帶了司機,出門先和程不遇共傘上車了,顧如琢跟在後面,也沒人遞個傘,冒雨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