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故山10

少室山的冬日漫山雪白, 萬籟俱寂,是她最喜歡的時節。天亮得晚,每日聽著五乳峰傳來的晨鐘起床, 鏟去院中香爐裏的積雪,再挨個添油點燈。松活完筋骨, 循著師父誦經之聲, 回到滿山之中獨獨亮堂著的琉璃寺, 她便在屋外檐下打坐冥神。運氣好時沒有風雪呼嘯,頭頂滿天星辰照的雪地透亮,等到天色與雪地一色之時, 隱隱聞到廚房飯菜香氣, 她便睜眼起身吃飯。

一切都恰到好處……倘若有個人能替她將長孫茂從畫面裏丟出去的話。

往日倒還不曾覺得,自打入冬搬入一間寮房之後,她方才發現這人非常擅長於無處不在的打破這種安寧的氣氛。

比如每天夜裏睡前信誓旦旦說要同她一塊兒起來練功劈柴、燒香供茶, 夜裏卻在一旁被窩裏念閑書念到深更半夜;第二天聽見她起床響動,嘀咕幾句夢話, 翻個身便又睡了個四仰八叉。等到在齋食堂吃飯時碰上面, 又有理由怪她不將自己叫醒……

此人若是睡熟了,縱使在一旁敲鑼打鼓也吵不醒。有一回明明說好晨起去藏經閣還書, 回來摘些被積雪凍傷的燈籠菜,趁化開前下進鍋裏, 正好早晨齋飯就能就著湯餅吃,師父很愛這一口。結果這人卻死活喚不醒, 又怕誤了時候,她便探過頭去, 在他左臉上輕輕拍了幾下, 沒留神下手重了點。

人倒是拍醒了, 收拾妥當,半夢半醒隨她出門,走到半道醒過神來,忽地“嘶”了一聲,腳步一頓。

問他怎麽了,只搖搖頭說沒事。

等到了法堂,東面打坐的師兄掌著燭來接引他們,遠遠一瞧,欲言又止;臨走將師父囑咐的經書交到兩人手頭之時,上面卻多了一張狗皮膏藥。

她問師兄,膏藥也是師父要的?

師兄搖搖頭,說這劑子貼臉上可以消腫。

不及她再問,長孫茂在背後冷不丁說了句,多謝師兄。

師兄掩嘴一笑,搖搖頭走了。

葉玉棠回頭一瞧,發現此人臉上清晰的一道巴掌印,稍作回想,覺得自己也沒怎麽使勁。誰知伸右手去合,竟果真是她手,回程路上越想越好玩,竟笑了他一路。

大抵被她笑怕了,往後幾日,不論做什麽都往左邊去。一日三餐,腫臉朝著樊師傅吃飯。

故往後一旦他說起要早起這事,連樊師傅都要笑他。此人卻渾然不覺,每天打照面,必得睡眼迷蒙的提上一句——為何又把他落下自己出門去了?

她簡直懶得搭理他。

而這僅僅是此人每日開門煩。

她內力充沛,耳目聰明,五感皆強。而雪天山中靜寂,哪怕一只鳥打遠處飛過,她亦能清楚辨知出它身在何處;偏生此人就近在眼前,卻一天到晚聒噪得要死,叫她成日沒幾刻鐘安生。

比如她在屋裏打坐吐納,此人在一旁,總不時嘀咕兩句。

一會兒是:“雪又下起來了。”

“知道。”

隔一陣又是:“好冷。”

“你就不能把窗關上?”

消停不了一陣,窗戶又被推開。

此人趴在窗邊感慨,“好大的雪!將竹子都壓折了……”

葉玉棠煩不勝煩,猛地睜開眼瞪他。

他竟渾然不覺,等了半晌還回頭來招呼她,“棠兒快來看啊!”

葉玉棠:“……”

……老子真的聽得見。

這種事有過幾回,她只好自己挪到外頭檐下去坐著,眼不見心不煩。誰知過不了多久,他亦跟著挪到外頭來,坐在一旁感慨,“今日天光真好啊,亮堂堂的。”

好容易安靜了一陣,忽然又是一句:“我要將我的花也搬出來透透氣。”

一陣接一陣來回騰挪之聲響徹過後,此人在庭院之中走來走去,木屐踩得雪嘎吱作響。

先是一句嘖嘖稱贊,“這幾盆青、白寒蘭,倒是端秀……”

又嫌不足,“只缺一色紅,素淡了些。”

葉玉棠實在忍不了:“你他媽能不能消停點?”

他猛地一怔,旋即道,“棠兒我錯了。”

連聲致歉過後,趴在屋檐底下老老實實看佛經。

看了一陣,至日頭西斜,百無聊賴之際,將那本《地藏菩薩本願經》拿在手頭翻得嘩嘩作響,咯噠咯噠,一聲聲細碎的書頁聲在雪地裏回響,擾得她心跟著一陣陣的煩。

給她氣得一聲大喊:“長孫茂——”

喊聲在雪地裏回蕩,將枯樹梢頭幾只白頭翁也嚇得驚飛起來。

長孫茂從瞌睡中醒來,雖有點兒犯懵,卻無不關切地問,“棠兒……怎麽了?”

就這麽一個神態,連著後面那句深切慰問,叫她鉚足了勁一拳掄到棉花上,將她氣得都笑了起來。

罵人的話到嘴邊也成了:“你就沒有點事做?”

他道,“有啊。師父叫我這月參這本地藏經,這兩天功夫就已看完。”

不及她開口,又是一句,“下月要看的善惡業報經,也已都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