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後來想起來。

一切的偏離,始於神鳳元年的上元節。

甜釀記得很清楚,神鳳元年的正月初三,新皇登臨大統,宣旨大赦天下。江都百姓脫了國喪的衰衣,齊齊換上鮮亮衣裳唱賀新天子,整個年節裏,江都城熱鬧非凡,蕭鼓爆竹不絕於耳,上元節三日燈會,更是寶馬雕車香滿路,火樹銀花不夜天。

祖母施老夫人年歲大了,成日在院子裏念佛,老人家清凈慣了,連上元節這樣的喜慶日子也不願出門,但許家裏主仆出門看熱鬧,故而賬房先生孫秉老帶著三個小廝,藍家嬸娘偕同施家王、李兩位姨娘,家裏大大小小六個孩子,還有嬤嬤婢子們,浩浩蕩蕩二十余人,沿著燈火通明的清水河觀燈會。

清水河匯入裏運河,東段就是漕運碼頭,白日裏往來行船如流星,夜裏船舟都靠泊歇息,這樣的喜慶日子,迎客的畫舫、喝茶的船樓、販賣八鮮的舢板、兜售果子吃食的蘭舟,靠水為生的漁船,俱是疊疊伏伏的擠在清水河邊,只只船頭都掛起應景的蓮燈,照的清水河流光溢彩如燈河一般。

清水河畔亦住了無數人家,閣樓屋舍鱗次櫛比,客棧驛站、酒水飲食、玉器金店無所不有,這是極熱鬧的時候,水岸兩側燈火煌煌,路上人海潮潮,往來多是都是走百病的婦孺,個個裝扮的花團錦簇,語笑喧闐盈盈而過,沿路的茶樓畫舫上坐著些浮浪的少年子弟,往行道上的婦孺擲花扔柳,肆意調笑,女眷們也不惱,或是擡頭睇眼,含笑罵一句,或是低頭羞澀,遮起羅帕匆匆而過。

孫秉老和幾個小廝在前頭執燈,婢子嬤嬤們跟隨在後,王姨娘一手拉著甜釀,一手牽著六歲的喜哥,時而指點花燈,時而觀賞煙火,興致勃勃隨著人流往前走。

前方闊地處人潮湧動,有耍雜技唱戲的喧鬧聲和喝彩聲,施家主仆一行圍觀看了半晌,連連拍手稱贊,王姨娘見吹糖人的的小販挑著糖爐在人群裏穿梭來去,喝住小販,要給家裏的孩子們買糖吃。

糖人吹的慢悠悠的,得了糖的孩子仍回頭去看雜耍百戲,最後兩只糖人送到甜釀和喜哥手裏。

喜哥喜歡糖人甚於看把戲,喜滋滋舔了舔手中的獅子滾球,甜釀手中是個捧壽桃的老仙翁,咬牙咯嘣一聲,將老仙翁的腦袋咬進了嘴裏。

王姨娘先將喜哥的手遞到甜釀手裏,伸手去掏荷包裏的銀錢:“甜姐兒,這裏亂哄哄的,好生牽著你弟弟。”

甜釀含著脆薄的糖片,甜透心肺,擡頭望了眼自己的娘親,今日裝扮的珠翠圍繞,美艷異常,身上孔雀綠的百繡織錦斑斕裙尤為鮮妍,正是王姨娘壓箱底的寶貝。

她沉靜的點點頭,牽住了喜哥的手。

王姨娘付了糖錢,四下張望了一番,含笑推著甜釀的肩膀:“你這丫頭,出門也不曉得穿的鮮亮些,走,姨娘去給你買花戴。”

母子三人離了耍戲處,後頭跟了伺候的婢女,在摩肩接踵的人群裏穿行,水岸處一叠兒小舟,舟中人形形色色,販賣的東西也五花八門,扯著嗓門招攬遊人。

“黃金橙兒紅石榴,青蘋果兒香水梨,甜的咧——”

“北地鹿肉幹、南國糟鵪鶉、風味俱佳,先嘗後買——”

“耳墜香粉兒,戒指手串紅,珠釵桂花油,大官人小娘子瞧瞧來——”

王姨娘緊拉著自家女兒的手,徑直朝著水岸邊去,甜釀手中的糖人已吃的精光,滿嘴的糖水齁的嗓子黏黏糊糊,拉著喜哥亦步亦趨的跟著王姨娘走。

賣花的花舟來的晚,踞了個略偏僻的位置,小舟被幾棵怪柳半遮半擋,生意清淡,舟主人正是心急的空當,見有華衣婦人帶著小姐郎君和幾個婢子上前,殷勤的捧出一籃鮮花:“娘子看看,都是今晨剛送到碼頭的洛陽牡丹,嬌嫩著呢,各色各樣,小姐和小郎君都能戴。”

王姨娘先左右偷覷了兩眼,徐徐彎腰看花,捏捏甜釀的手:“甜姐兒,姨娘給你挑個艷色的。”順勢撚起一朵大紅牡丹,轉身去給甜釀簪鬢。

“姨娘,這花太艷了些,不配我這身衣裳。”甜釀擺擺手,收腳往後一躲,去推王姨娘的花,“姨娘買著自個戴吧。”

她這一躲不打緊,裙擺冷不丁絆倒了身後觀景的路人,那路人趔趄了兩下,哎喲一聲往前跌撞,甜釀腳步不穩,拖著喜哥兒往側旁一歪,撞歪了跟隨的幾個婢子。

“你這丫頭,怎麽毛毛躁躁的……”

“哎————”

不知何處猛地橫竄出個黑衣壯漢,黑煞風一般撞過來,正撞在看花的王姨娘身上,一應眾人還未定睛看個明白,只聽見王姨娘哎喲喊了一聲,轉瞬之間,已見那黑漢子拖著王姨娘的衫袖往水裏拖去。

怪柳下就是一片滌衣的淺灘,不遠處泊著幾條燈火暗淡的破漁船,王姨娘失手將花跌落在地,大驚失色,又掙脫不及,揮袖廝打那人臉面,也不知誰人一聲尖叫:“搶人了,賊子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