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她一人獨在內室,在妝鏡前坐著,看著鏡中倒影出的嬌艷面容,出門前她用過胭脂,遮住了臉上的疲色,這會兒將頭上的釵環都拆盡扔在桌上,執梳慢慢梳發,又喊婢子提水,自己收拾了衣裳,去浴房沐浴。

出來的時候,施少連踩著腳踏靠在床邊坐,身上松垮垮披著一件雪白寢衣,一手捏茶盞,一手捏著一疊賬目,斂眉看著手中的賬冊,她也坐在床沿,將趿著的綴珠軟鞋擺在腳踏上,頓了頓,挪到床內側去睡。

“替我倒盞茶來。”他沉聲出口說話。

甜釀聞言,閉著眼在床上躺了片刻,終是掀開繡被,趿著鞋在桌上取了個空杯,斟了溫熱茶水,擱在床沿,復又回了床間,默默無聲,姿勢利落,連眼風都隔著他三寸地。

他聽見身後攬被的動靜,垂眼深深吸氣,捏著她擱在床沿的茶盞譏笑她:“才多久,這就找累了要歇?你們夫妻情深,到現在看起來還是個笑話。”

甜釀不理他。

“去酒樓茶館有什麽用處?”施少連冷笑,“秦樓楚館、各家妓院粉巢有沒有去過,指不定就在哪兒尋歡作樂,你這會找上門去,興許還能撞見一出龍鳳好戲……莫不是怕見了心頭難受,不敢再找下去吧。”

甜釀蹙眉,翻了個身,淡聲道:“這有什麽稀奇,男人不都是這樣,你從來不也是狎妓玩寵,自以為樂麽?”

施少連聽得此言,臉色瞬間黑沉下來,劍眉壓著眼尾,滿是冷肅之意,將手中賬冊啪的一聲拋在腳踏上,也在枕上躺下。

“我今日累了,想早些歇。”甜釀背對著他,語氣出奇溫柔,“你身上的藥氣太濃太苦,可不可以去別處睡?”

他若回“可”,倒像曲意遷就她,若回“不可”,又像非要黏著她,施少連閉目咬牙,額頭生痛,霍然從床上坐起來,把簾帳撞得叮咚作響,癱坐在外頭椅上,半晌又撩簾轟她:“下來,出去。”

甜釀從床上爬起來,看著他眉眼間的怒意,牽了牽嘴角,眼裏閃過快意的一點光芒。

他讓她滾出來,她果然就下床來,趿著鞋走出屋子,身上還穿著單薄的寢衣,徑直出了內室,撩開珠簾出去。

守夜的婢子見甜釀出來,也是詫異,上前去問,甜釀搖了搖頭,拉開門栓就要出榴園。

施少連盯著晃動的珠簾,目光森冷,又聽見外頭的聲響和門聲,胸膛起伏,目露怒火,將桌上的被壺都擲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他叫她出去,不是叫她出門去。

對榴園的婢子們來說,今夜又是一個折騰之夜。

後頭趕來的婢子手上撈著裘衣趕上來,抖開披在她肩頭:“娘子……您回去吧,夜裏風冷……您這要去哪兒啊?”

“出去走走。”

“娘子唉……”這大半夜的冷風冷地,有什麽好走的。

身後一連追了六七個婢子,打燈籠的打燈籠,拿衣裳的拿衣裳,抱手爐的抱手爐,前頭房舍裏王妙娘被婢子敲門,披著衣裳從床上坐起來,提著燈籠來接人,皺著眉頭道:“這大半夜的,過來和我作伴吧。”

王妙娘握著甜釀冰冷的一雙手,把手爐塞到她手裏,推到床上去躺著,讓婢子在外頭守,自己斟一杯熱茶給她,埋怨道:“我就知道今夜又要鬧,你們……床上打完床下打,到底還有完沒完?”

“沒完。”甜釀臉色被寒風吹得木木的,“完不了。”

“你就服個軟不成麽?”王妙娘勸她,“在他面前討個饒,求個情,興許什麽都過去了。”

“為什麽我要服軟。”她咬唇,“我什麽也沒做錯。”

“你走的時候……那一杯酒把他害得也挺慘……”王妙娘看著她的神色,“當時家裏那些仆婢大都被遣散了……可我隱約聽說……他在床上躺了好幾天,一邊吐血一邊找人去尋你……這些年他雖不說,我想也是一直在打聽你的下落的吧……”

“他如今找到了。”甜釀在床上僵硬躺下,閉上眼微嘆,“也報復我了。”

王妙娘唉了一聲:“你們這樣……不是冤孽麽?”

屋裏熄了燈,母女兩人在枕上躺下,王妙娘嘆氣:“你們這樣,去金陵後可怎麽辦,難道以後非要鬧得你死我活不可?我記得你以前也是能屈能伸的性子,雲綺怎麽笑話你你都笑嘻嘻的,什麽時候就這樣不能忍了呢?”

“你心頭再憎恨他又有什麽意思,心頭有怨氣的時候,倒不如想想你們以前當兄妹時候的情誼,蜜裏調油似的好,也能好受些啊。”

甜釀翻了個身。

王妙娘見她不愛聽這些,也停了勸,依舊是嘆了聲。

好半晌,甜釀才幽幽道:“我走的時候,已經給他熬了藥,我沒想害他。”

她的熱淚綿綿滾下來,滲在枕裏。

最後一日,施少連已不在家中,婢子把榴園都收拾幹凈,一些細軟和隨身衣物都打點齊全交到了前院,甜釀聽見外頭有人聲喧嘩,原來是況苑帶著幾個傭工來園子裏修葺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