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楊宅距秦淮河不遠,施少連拖著甜釀的手棄舟上岸,沿著條清凈小巷拐了兩拐,走過一帶粉墻黑瓦,墻根點綴些許新綠,小角門半掩著,吱呀推門,跨過石紋模糊的門檻。

根莖虬結的夾竹桃初初萌出一點春意,宅子有些年頭,雖然能看出翻新的痕跡,但地上的石磚、屋檐的鴟吻、屋舍的梁木都透著陳年的氣息,四下靜謐安寧,不似有人住的模樣,但越往內走,似乎能孩童婦孺的嬉鬧笑聲,凝神細聽,又悄然無聲。

施少連帶著甜釀穿過重重圭門,一路稀疏月影跟隨,樹影人影窗影,到處是繚亂的影子,分不清眼前景致是真是假,她明明沒有來過這個地方,卻有似曾相識之感,心頭沉甸甸喘不過氣,一重一重的門往內走,一直走到最中央的主屋,那是主人住的地方,也是女子一生的終點,在這屋子服侍夫君,主持中饋,生兒育女。

這像一個新的開始,又像是最後的歸宿。

寶月正帶著幾個小婢女,掌著燈籠在樹下燒艾草驅花圃裏的四腳蛇,聽見腳步聲從後頭來,擡頭見一張熟悉的女子面孔,愣了兩愣,張了張口,又驚又喜,難過又委屈喊了聲:“夫人。”

其他下仆見寶月開口,也齊齊屈膝斂衽:“見過公子、夫人。”

她已經是這家裏的夫人了?甜釀愣神,頓足不肯再往踏一步,被施少連攬住,環住她的身體,推著她往前去,柔聲道:“早該回來了,陰錯陽差好多年。”

他輕輕又長長喟嘆了一聲。

“對不起,小九。”他和她十指交纏,在她耳邊求她,“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如今重頭再來,你想做什麽都好,做什麽都任憑你的心意,但凡你說的話我都聽在心裏,我不會強迫你,不會逼你,不會罔顧你的意願……原諒我吧。”

男人的綿綿情話隨著呵氣一道灌入耳中。

他是極盡溫柔的,曲意逢迎的,將她柔軟的手包攏在手心,丹鳳眼含情斜睇,唇角笑容溫煦如暖陽,自有一段風流態度。

甜釀清亮的眼眸盯著面前跪了一地的婢女,艱難動了動唇,從那日起,她總是說不出來話來,不知是諷刺他的格外關照,還是冷笑他的為時已晚,或是有別的應對,這算不算是破鏡重圓?但他們從未完整成為一體過,可彼此的身體和人生已經糾葛得太深,每動一步都是傷筋動骨,兩人中間橫亙的種種,是否能就此隨風消逝?

她從沒有這樣迷茫過。

施少連沒打算給她多想的機會。

他如今想明白,何須逼她認錯,她從曲家之後,再踏入施家的那天,她就已經輸了。

寶月奉茶給甜釀,禁不住兩眼淚汪汪,只要二小姐回來,她的好日子終於盼到了,甜釀看見寶月藏不住委屈的那張臉,幽深的眼光也晃動了下,握住了寶月的衫袖。

屋子和榴園繡閣很像,卻又是截然不一樣的陳設,都是按照她舊時的喜好來布置,這一夜睡在新屋子裏,甜釀異常忐忑不安,他抱著她說了很多情話,糅以溫柔的親吻和撫慰,雞鳴時分她才算真正睡下,似乎只眨了眨眼,又被寶月輕聲喚醒,施少連不知何時已起床離去,只剩她一人在屋內,屋檐下站了四五個仆婦,等著主母醒來。

廚房的嬸子來支領銀子買柴米,管園子的嬤嬤請示今年新的花苗,前院後院的瑣事,大門前懸掛的燈籠,出門跑腿的下人,這家裏只有一堆新來的仆役,沒有一個管事的人,有太多零零碎碎的活計,都擺在眼下等著主人處置。

施少連大概是想讓她忙起來,甜釀不管事,自有下人一遍一遍來詢問請示,這裏如今變成了完全由她來管控的家。

施少連一早就出門,先去了天香閣,湘娘子知道他帶著甜釀離開,嘆氣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傷她的心把她扔到天香閣裏來。”

施少連只能搖搖頭,淡淡一笑。

湘娘子喝了一口熱茶:“這天香閣如今也不是我做主,你打算如何?真的交到她手裏去?”

施少連頷首:“沒有比這更好的化解辦法。”

“好吧。”湘娘子老神在在,“這姑娘還是接了我的衣缽。”

“以後怎麽打算呢?我若在,還能幫你們把婚事操辦起來。”

“走到這步,嫁不嫁、娶不娶也沒什麽幹系。”他摩挲著茶盞邊緣,闔了闔眼,“先讓她忙些……”

頓了頓:“若有個孩子,是不是真的有用……”

“總能好些。”湘娘子不由得嘆了口氣,問道,“你們如今住哪兒?”

施少連頓住指尖,淡聲道:“在竹筒巷那間楊宅裏。”

湘娘子聽見他說話,蹙眉,吃驚道:“你有好幾處宅院,為何偏偏是那見宅子?”

施少連收聲,低頭呷了一口熱茶。

“你到底還有多少心事是藏著的,連湘姨也不能說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