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打完電話之後我恢復了一點力氣,套上毛衣長褲推開房門,和站在我門外舉著手要敲門的安德烈面面相覷。我沒想到他還沒走,深呼吸一口氣拿手遮住滿面淚痕的臉,克制著情緒問:“什麽事?”

他低垂著漂亮的眉眼,現在顯得有點手足無措的溫順:“哥哥,我擔心你……”

“有意思嗎?”我想牽起嘴角扯出冷笑,卻不想被他知道剛剛無助的流淚,轉過頭時只覺得無力,“讓開。別逼我動手。”

“我不是真心的,我只是——”

安德烈覷到我的臉色,抿了抿嘴沒再說什麽,我走過他去客廳穿上外套,俯下身換鞋。他只穿著寬松單薄的睡衣,露出白皙的脖頸和美貌的臉蛋,執拗又楚楚可憐的樣子:“哥哥,這麽晚了你要去哪?”

“別叫我哥哥,我不配。”

我不去看他那幅偽裝出的脆弱假象,穿好鞋之後拿了鑰匙就出門。在門閉上前我回身,安德烈站在陰影和燈光交界處,定定的看向我。他在光裏的那一半如此明亮,像閃閃發光的天使。我看不清他處於黑暗的另一半神情。

也不想看清。

吳醫生的車開進小區時我正在擡頭看月亮。

深藍的夜幕上掛著一彎黃澄澄的、輪廓明晰的彎月。

我忽然覺得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模糊的。唯有月亮,月亮與它的光輝、與這天空、與世間所有仰頭的凡人,都鋒利而冰冷的永恒分割開。它如此堅決如此美麗,在這個深春的夜裏漠然俯瞰一切卑微的愛恨離別。

吳醫生匆匆忙忙下了車,他讓我坐進車副駕。車裏暖氣開得很足,我穿得太少,早就凍得渾身冰冷。他從後座拿了毯子遞給我,表情擔憂:“冷不冷?”

我麻木的搖了搖頭,沒拒絕這份善意。他發動汽車,自然的說:“診所已經關門了,我帶你去我住的地方,可以嗎?”

我看著窗外沒回答,他便不再多問。吳冕有一種特殊的氣質,他和曾經我信任的那個女醫生很相似,溫和堅定,詢問的神情中不自覺帶著一點悲憫。這種近乎憐愛的情緒不易察覺,也很難在其他人身上見到,或許是因為他們曾經太多次為患者感到過悲傷。

路燈的光在我臉上快速略過,在這個溫暖狹小的空間裏,我蓋著柔軟的毛毯,被迷茫和疲憊淹沒。

“……我做錯太多事了。”

吳醫生的聲音沉穩可靠,他語氣帶著安撫:“每個人都會犯錯。包括你我。”

“可……我做錯的太多、太多。”每吐出一個字都會抽走我一部分力氣,但我仍然想說點什麽,“已經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

“俊彥,如果你願意告訴我,我會盡我的可能提供一些幫助。”他在紅燈前停下,懇切而溫柔的看著我,“背負著問題前行太辛苦了,我想幫你承擔一些,好嗎?”

我沒說話。並不是故意不答,只是我覺得好累。說話也累,思考也累,呼吸好累,活著好累。要是能就這樣一睡不醒,不要面對這一切就好了。

“只當做一次朋友間的閑聊。”吳醫生大概是留意到我的疲倦,他輕聲說,“我們說點輕松的,做個假設:如果重來一次,什麽糟糕的事情都沒發生,俊彥你想怎麽活?你想要用新的一生得到什麽?”

我坐起身,強迫自己很認真、很認真的去想這個假設。

如果屬於許俊彥的二十二年只是一場幻夢。

如果有全新的人生。

“我想……想要好多東西,說不清。”

即使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我也很難坦然的說出答案。

我想逃離許家,想擺脫他們嫌惡的眼神,想光明磊落的長大,想做自己喜歡的事。想不被傷害,想不再滿嘴謊言肮臟不堪到自我唾棄,想活著正常人的一生。

我一直性格安靜,甚至到了孤僻的地步。曾經有個很喜歡我的小學老師,她見到別人課間都紮堆玩耍,只有我坐在班上默默看書,便問我是不是被欺負排擠了。我說我不喜歡和他們一起玩,只喜歡獨處。她摸著我的頭說,沒關系,有時候不必管別人的想法。

也是她告訴我,要做個誠實善良的人。我想做這樣的人。

簡單的原因是這樣的人很好。深層的原因是我功利的心態,因為這樣的人會受歡迎,因為他們會被人喜歡。

我希望自己深情、溫柔、不計回報。但我沒有做到,我清楚的知道自己有多自私多殘忍,在不斷下墜的過程中還牽扯拖累著別人。因為想要報復,因為一時興起,因為無法放手,他們一個又一個被我拉進痛苦的深淵。

我知道我錯了,可一切都來不及。我想補救,卻只做得越來越糟。這到底算是善良還是惡毒?或許是因為無論是哪一種都不夠純粹,我才會如此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