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我不再是我了。

郁積於心的無力與疲憊將我推至搖搖欲墜的邊緣。

我吸氣,再吸氣,試圖勸說自己冷靜。扶著方向盤時眼前一陣陣發黑,痛苦翻湧著上升,如同暴雨傾覆的海面,永不平息。

吳冕突然出現在副駕駛的位置,像魔術師帽子裏的白兔般冒出來,毫無邏輯可言,又莫名其妙的合情合理。

他微微皺眉,用認真傾聽的姿態說,你要自救。

我問他:為什麽?

為什麽要自救?我不明白,為什麽這樣對我?

我的每一點對愛的渴望都是流血的傷口,欲望的深淵。它在黑暗中蠶食我,咀嚼我,吞咽我,撕扯我,腐蝕我,使我變得糜爛不堪,痛苦麻木,令人作嘔。

“很多人沒被愛也活得很好”,可是我從未被愛過,一次也沒有。

一次也沒有。

一次也沒有!

“許俊彥,你要自救。”

吳冕的聲音很輕,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意味。他的嘴唇張合:“活下去,你不能死,不是你的錯。”

我剛想著他仿佛要被從車窗裏鉆進來的山風吹散了,他就真的在空氣中緩緩消失,留下空空的副駕駛座。

不是我的錯。

不是我的錯,那是誰的?

不是媽媽的錯,媽媽給了我生命,她被拋棄在先。

不是許家的錯,他們撫養我長大,已經仁至義盡。

不是許育城的錯,他給過我最想要的溫情。

不是楊沉的錯,他還年輕,他只是不會愛。

不是宋城的錯,是我騙他在先。

不是安德烈的錯,他還年輕,有時候行為幼稚,做哥哥的要理解。

不是這個世界的錯,世界沒有惡意,它滿不在乎。

所以是我的錯。

我的錯。

我還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麽,可我知道自己不應該是一條活在魚缸裏的魚。即使能在這裏活得很好,我仍然渴望離開。

但對於一尾撲騰掙紮的金魚,它能到哪裏去?

“我們舉起畫筆,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自己。”

那個因為拜訪許家被調離我身邊的美術老師有一雙和善的眼睛。他注視著坐在少年宮畫室裏的每個人,路過我時停下腳步。

我感覺到幹燥的掌心落在頭頂,溫和的揉了揉我的頭發。

“你只能畫自己眼裏的世界,每一幅畫,都是其他人了解你的途徑。”他說,“不要羞於表達,表達是理解的基礎。我不知道你們看到了什麽,希望從今天以後,你們能通過手裏的筆告訴我。”

我拖著僵硬的腿下了車,站在山頂可以看到遠方城市的輪廓,籠罩著淡淡的霧氣。

不知為何,那個老師給我上的第一節 課仍然鮮明的留在我的記憶裏。

“你們都是出於興趣才來學習繪畫,這很好。人的一生十分短暫,能選擇學習自己喜愛的領域是一件幸事。歡迎大家來我的課堂,接下來的幾年時間,我會一直在這裏教大家。”

一雙手搭上我的肩膀,我聽見他飽含期冀的語氣:“同學們,你們有著遠大的未來,就像面前的這塊空白畫布,放下拘束,盡情揮灑色彩吧。”

我坐在畫架前,和現在站在山崖邊一樣,脊背繃得很直很緊。

骨子裏渴求正視和尊重,卻要裝得毫不在意。但我無法做到表現出的自輕自賤,即使周圍人都希望我的確如此一一實際上並沒有人希望我作為誰,我該說實話一一那就是我希望我自己是個沒心沒肺、不懂得愛為何物的傻子,這樣能避免大部分痛苦。

想被平等對待的痛苦,用輕浮偽裝逃避現實的痛苦,以及沒有人在乎我是誰我卻把自己看得太重的痛苦。

人們不會因為想要改變而改變,他們改變是因為走投無路。

只不過我是個絕路面前一了百了的懦夫。本性難移。

我總忍不住幻想自己過上不同的生活,平淡普通的度過一輩子。像一尾金魚渴望離開水坑,飛向天空。

今天陽光燦爛,白色的雲融化進藍色的天空。

大學時交往過的那個女生愛好遊泳,我陪著她去了許多次遊泳館。本以為自己的記憶都模糊了,卻能在此刻清晰記得她姣好白皙的身體緊緊裹在鮮紅泳衣裏,趴在泳池邊擡頭看我時濕漉漉的眼睛。

“排解煩惱的最好方式是跳進水裏拼命的遊,逆流而上時水會在身邊流動,特別舒服。在水裏什麽難受事都想不起來,俊彥,別幹坐在旁邊呀,你下來試試。”

我不喜歡遊泳,但因為她的這番話在天台上和楊沉說,要在二十九歲的時候跳海自殺。

那時候我想得過於浪漫,仿佛死亡前有足夠精力可以精挑細選。其實沒有。當到達終點變成一種迫切的本能,人們不會太在乎方式是否體面。

我想過留下遺書,但實在無話可說。沒有憤怒,沒有想法,沒有牽掛,甚至連“許俊彥”這個人也被徹底摧毀,不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