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我開了門,本以為到了這個點,早睡早起的安德烈肯定躺在床上休息,沒想到一眼看見他坐在餐桌旁穿珠串,小汪站在旁邊幫他整理散落的珠子。

這成了安德烈的新愛好,他似乎很喜歡搭配色彩的過程,一坐就是幾小時。小汪說他照顧過的許多病人都像個孩子,喜愛各種鮮艷的東西,因此我買了許多不同材質顏色的圓珠回來,讓小汪將珠子分類收納在不同盒子裏,擺在客廳供安德烈挑選。

安德烈仍然是無神安靜的模樣,極少表現出不同的感情,我也看不出他高不高興。但他如今不需要小汪引導,到了時間就會自己坐在桌旁串珠鏈,顯然是喜歡這項活動的。

“九點了,怎麽還不休息?”

我打心底不想讓安德烈見到身後那兩人,因此擋在玄關,連聲催促小汪:“別讓他玩了,傷眼睛,讓他回房間睡覺。”

小汪說:“我試過幾次,安德烈不願意回去,非要在這裏。前兩天也是,你回來之後他才停。許先生,你說安德烈是不是在等你?”

我仔細回憶了下,每次我到家的時候安德烈都坐在桌旁,或是拼拼圖,或是畫直線,總之坐在這個位置,我打開門第一眼就能看到。

但他從來不側頭看我,只專注於自己手上的事。所以我雖看到了,也並不放在心上,更不會想是他潛意識裏用這種方式等我回家。

我心頭一顫,試探著走過去,輕聲說:“安德烈,哥哥回來了,你去休息好不好?”

安德烈不理我。他低著頭,稍長的金色額發垂下來擋在眼前,白皙纖長的手指撚起珠子,專注地穿進線裏。

“真瘋了?”楊沉走過來,抱著手臂上下打量安德烈一會兒,“許俊彥,你這是在白費勁,我看他那樣子估計聽不懂。”

我不做回答,輕柔地撫摸安德烈的頭頂,耐心地重復:“該睡覺了,我們回床上休息,好嗎?”

房間裏一片寂靜,唯有玻璃珠穿進線裏後互相碰撞的輕微聲響。

一顆,又一顆。

聲音忽然停下,安德烈中止了串珠子的動作,將手裏的那顆玻璃珠緩緩放在桌面上。他轉過頭,毫無感情的視線從那倆個人身上掠過,停頓在恰好與我對視的方向。

那雙藍色的眼睛像某種無機質材料,美麗的同時卻漠然到令人心痛的地步。

我凝視著他,心底有種隱隱的期待,今天在這裏的都是曾經給安德烈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他或許會因此受到觸動,作出什麽改變。

還沒等這種臆測成真,肩膀被人碰了一下。

我回過頭,發現是宋城站到我身後,他輕輕搖頭,出聲道:“俊彥,讓護工直接帶他去房間睡覺吧。”

我知道他說得對,這個世界沒有那麽多奇跡,即使有,也不會發生在我這種不幸的人身旁。

“小汪。”我說,“時間也不早了,既然安德烈不串珠子,你就帶他去休息,我和朋友要在書房談事。”

“哦,哦,好的。”

小汪連忙上來扶著安德烈的胳膊,想引導他往房間走。沒想到安德烈站在原地不動,不肯離開。他雖然消瘦不少,畢竟身高一八五有余,小汪的動作又向來小心,竟一下沒能拉動。

安德烈的視線朝著我的臉,他似乎在看我,可眼裏依舊一片空洞。

他是不是……想說什麽?

這種突如其來的猜測擊中了我。我聽醫生說過,有些痊愈的精神病人形容自己發病時便是如此,清醒意志時有時無。如果病情十分嚴重,哪怕偶爾恢復理智,靈魂也仿佛被關在身體外,無法控制動作,也無法向人呼救。

“俊彥。”搭在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宋城的語氣略帶憐憫,“和他耗著沒用的。”

我心裏說不出的滋味,見安德烈神態木楞,估計說不出話。好端端一個極其聰明漂亮的人,被折騰成如今這樣枯瘦癡傻的樣子,我摸了摸他的頭發,覺得又是痛楚又是灰心:“我知道。”

楊沉對我的房子熟門熟路,大剌剌推開書房的門,隨手拿起桌上擺件把玩。我出去倒了茶進來,卻看見宋城坐在另一側,直直望著一處,表情微怔。

順著宋城的視線看去,書房的墻上掛著一幅攝影作品。

深紅的緞,明晃晃的光,中間一對愛侶充滿眷戀地相互依偎。

很久以前安德烈將這幅作品買下,特意掛在書房墻壁的正中央。這種行為幼稚而惡毒,純粹為了刺激我的自尊。然而那時我脾氣有那麽點倔,偏偏和安德烈置氣,心想橫豎花的是他的錢,用來欣賞也夠格,他願意擺,那就隨他!

更何況這幅照片尺寸頗大,取下來也怪麻煩,於是就一直掛在那裏了。

這件事的底細只有我和安德烈知道,連身為照片主角之一的宋城都不了解這副高價作品的去向。驟然在我這裏看到,難免他神色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