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第6/7頁)
“陛下。”
蘇大為看向李治,雙眼冷靜得可怕。
那目光如同冰刀一般,深入李治骨髓,仿佛看透他的心肝脾肺腎。
直看得李治心頭一凜。
此時的蘇大為,實過冷靜,簡直剝離了一切人類的情感。
李治從方才的亢奮中醒悟過來。
雙眼深深的看向蘇大為。
“莫非,蘇大為真與囚禁朕的人一夥?”
“沒有。”
蘇大為搖頭:“我現在不能確定是誰囚禁陛下,不過,這不重要。”
“為何?”
李治臉上露出錯愕之色。
“陛下,你的身體、精神、意志,已經過了最好的時候。”
蘇大為平靜看著他,就像是在陳述一件事實。
“你已經老了。”
“你……胡說!朕還沒老,朕還活著!”
“這些年,朝政皆由武後、太子在打理,陛下醉心長生之事,沉迷佛道密宗,煉丹服藥,修煉秘法,早就無心政事。”
“你……”
“從陛下開始用替身上朝,自己在偏殿修煉服氣之法,便已以是明顯的信號,陛下你已經倦了,累了。”
李治一時啞然。
他當然可以繼續反駁。
但是,有意義嗎?
聰明人面前,說那些借口有什麽用。
他確實是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也確實是開始尋求解脫之法。
無心理政。
而每一位帝王晚年,必沉迷於佛道之術,煉丹、尋長生之法。
這是不爭的事實。
李治已經老了。
“陛下,你執掌大唐二十載。大唐在你的帶領下,東西萬裏,設立安西、安北、單於、北庭、安東、安南六大都護府。
設立若幹邊州都督府,扼控天下。
西達鹹海,北至西伯利亞冰原,東至庫頁島,南至華夏最南島嶼。
憶昔麟德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栗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
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蘇大為聲音抑揚頓錯,極富韻律和感情。
李治看著他,聽著他吟出長詩,仿佛又看到昔年蘇大為站在含元殿上,朗朗吟出那首定風波,“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能念出這樣詩句之人,必然有一個幹凈的靈魂。
對大唐,也飽含深情。
絕不可能叛唐。
但李治已經無心聽這些了。
他心中像是有一團烈火在燒灼。
“阿彌,只要你救朕出去,還朕自由,你要何條件,朕都答應你,宰相夠不夠?國公呢?再不行,朕可命你為輔國大臣,可追責太子,如何?”
李治雙手下意識揮舞著,仿佛他昔年初登大寶時,站在龍椅前揮斥方遒。
“陛下。”
蘇大為沉沉道:“時代不同了,陛下該將大唐托付給太子。”
他的眸光深沉,言語裏,有許多未盡之意。
不管李治是否明白,這就是他的真實想法。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站在大唐第三代帝王的角度,李治無疑做得很出色。
大唐之盛,前所未有。
華夏版圖之大,遠邁秦漢。
但李治也只能走到這裏了。
泰山封禪之後,無論是他個人,還是大唐,都顯出頹勢。
這既是天道,也是李治帝王運勢,到頭了。
如今太子李弘年富力強,正是大展鴻圖有為之時。
蘇大為也很期待,看著新帝登基,會給大唐帶來怎樣一種氣象。
無論哪種,一定會有些新意。
一些銳意進取。
比之垂垂老朽的李治,那會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所以,請恕臣不能接陛下出去。”
蘇大為向著李治深深一禮。
李治目膽眥裂,戳指指向蘇大為,厲聲道:“蘇大為,你……好大的膽子!你敢負朕!”
“昔年太宗即位,便請高祖退避,頤養天年,如今太子登基在即,陛下也在此靜養,一引一啄,莫非天定乎?”
蘇大為向著李治深深一拜,揮袖而出。
他身上帶著若有若無的一團霧氣。
昂首闊步從殿門走出。
守殿的老太監,竟看不見他。
轉瞬便消失在黑暗中。
空曠的大殿上,只留下李治,孤獨佇立,目瞪口呆。
良久,他踉蹌倒地,發出野獸般淒厲號叫。
這一生,他都在隱忍,都在掙紮求活。
幼年時,他弱小,只能看著頭頂那一個個厲害的哥哥們鬥來鬥去。
濮王李泰。
太子承乾。
吳王李恪。
哪一個不比他強千百倍?
哪一個沒有一大幫擁簇,哪一個不比他更得父皇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