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庶姐大婚之日。

建興十五年。

冬日裏天黑得早,一更天未到,長安就已經漸漸染上深重的夜色。長安的夜禁未至,朱雀大街上,忽地熱鬧起來。

這是迎親的隊伍,披著夜色,正浩浩蕩蕩地往李府奔湧去。

李府位於長安城郭東北角的永興坊,今日,正是諫議大夫李年嫁女的好日子。

寒門差點飛出的金鳳凰,李府的二娘子李蓁蓁今日出嫁。

整個李府都在為這一樁親事而忙碌不停,在熱鬧的間隙中,李府的老夫人、李年的母親問身邊的王嬤嬤道:“三娘子好些了麽?”

三娘子李桑桑身子弱,在這大好的日子卻病了,讓老夫人有些放心不下。

王嬤嬤奉了老夫人的命令,去探望李桑桑。

繞過幾個拐角,王嬤嬤便來到李桑桑的院中。

一進院門,就聞到一股冷香幽幽透過來,王嬤嬤凝神一看,回廊曲曲折折,幾株梅樹掩映著抱廈,格外有些雅致情調。

回廊上站著穿紅的婢女,看見王嬤嬤走過來,一邊對裏頭傳話,一邊對著王嬤嬤迎了過來。

王嬤嬤跟著這穿紅的婢女走到抱廈裏站住了,這婢女對著王嬤嬤一笑,又有穿紫的婢女出來將王嬤嬤引到抱廈的榻上坐了,親熱地說了些話,而那穿紅的婢女就往裏走了進去。

王嬤嬤暗自贊嘆,這三娘子的院子裏的婢女規矩,將二娘子院子裏松松散散的樣子比了下去。

三娘子來長安,滿打滿算也就一年,如今長安的貴女們多是豪放作派,三娘子卻是不同。

三娘子是南邊來的,水做的美人。她自幼由出身瑯琊王氏的母親教養大,光華蘊藉,又有一副花容月貌的好模樣,王嬤嬤想,就是宮裏的公主也比不上王氏女親自教養的三娘子。

當初三娘子剛入長安,一身冪籬,帽檐上的罩紗長垂及地,從油碧車上走下來,婷婷裊裊,一點都不肯輕易讓人看了去。

裹得這樣嚴嚴實實,卻比露出半片雪膚的娘子們更讓少年郎們騷動不已。

不知長安的風流浪子們從何處得知了三娘子的傾國容貌,每次三娘子一出現,都會引來許多狂蜂浪蝶。

王嬤嬤站在抱廈處,回憶了一下那時的三娘子,然後她擡頭看了一眼明堂上的擺設,墻上掛著的是周昉真跡的單條,工筆重彩的美人圖,左右有泥金雲龍箋的小對。

這美人圖上隱隱約約有光華閃動,王嬤嬤暗自心驚,幾乎以為美人要活過來,偏頭一看,才見到明堂和東次間中懸掛著一卷水晶簾,幽幽泛著青光。

水晶簾後,同樣有美人的身姿綽約,王嬤嬤聽見李桑桑的聲音響起,有些嬌懶,有些倦倦。

“紅藥,快請王嬤嬤進來。”

王嬤嬤走進去東稍間,先是對著李桑桑微微欠身,問道:“三娘子嬌病好些了麽?”

李桑桑懶懶地說道:“還是老樣子。”

王嬤嬤這才擡頭看李桑桑。

李桑桑一手撐著琴案,將起未起,一手握著帕子掩唇咳嗽了一聲。

絹面帕子上不小心印上了口脂,被琴案上金猊玉兔香燃起的煙裊裊擋住,混著蜜意的香就一段一段暈了過來。

王嬤嬤眼疾手快,扶起了李桑桑,仿佛動作稍微慢一點,就會摔碎這瓷娃娃。

李桑桑在燭光晃動中擡起眼睛,她一雙杏眼含著水一般,眸光中的霧氣無邊無際,鴉羽一般的睫毛在臉頰上打下一層暗暗的影子。

李桑桑的肌膚白皙得有些過分,像是寒雪一般的顏色,王嬤嬤幾乎能感到一點冷意。

王嬤嬤不用多看,只覺得她是一個病歪歪的美人。

金猊爐中雲母片半明半暗,王嬤嬤撩了一眼,發覺爐中的炭團竟然是個兔子形狀,一段段青煙從玉兔的嘴中冒了出來。

那玉兔已經燒了一會兒,身子漸漸變成銀灰色,完整地蹲踞在香爐中。

王嬤嬤很新奇地瞧了一會兒,對李桑桑笑著說道:“老夫人擔心三娘子的病,特意讓老奴過來看看,三娘子身子嬌弱,就不要撫琴,早些歇息才是。”

李桑桑緩緩欠身:“多謝老夫人關懷。”

王嬤嬤見李桑桑掩著帕子又咳嗽起來,於是借機告辭。

出來時,李桑桑正病著,不能動身,她的幾個婢女都出來送王嬤嬤。王嬤嬤看著李桑桑的幾個婢女,穿紅的叫紅藥,穿綠的叫綠萼,還有穿紫的叫魏紫,就這樣五彩斑斕地站著同王嬤嬤說客氣話。

王嬤嬤想了想這幾個婢女的名字和穿著,覺得三娘子柔柔弱弱的,其實還有一點頑皮小孩子心性。

唯一幸免的是李桑桑的大侍女,叫掬水,好歹沒有穿得花花綠綠。

掬水送走了王嬤嬤,臉上的微笑頓時收斂起來,略帶緊張地回到了東稍間。

掬水從床底下撈出了一身衣裳,卻是男人衣裳,黑紗介幘,窄袖長袍,還有一雙皂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