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夢

湫十醒來的時候,月才沉下去,天空中還殘留著一輪灰青的淡影,透著淒清慘淡的光。

羅漢榻邊,楹窗半開著,芭蕉葉細長的葉邊上綴著大顆露水,風一吹,悄無聲息滾落下去,十幾步外的果樹上,青澀的果子看著又比昨日多了一些。

門外站著的侍從手裏提著一盞燈,聲音焦急,因為被門口杵著的幾位侍女阻攔,字句有些變了調:“明月姑姑……,求姑姑進去稟報姑娘一聲。”

少年的聲音,帶著點走投無路的無助,不像夢裏那樣成熟冷漠的尖刻。

湫十擁被坐起來,長長的發絲垂在白色的衣物上,柔順,綢黑,像是綿柔的雲一樣,還帶著幽幽的香。

“放肆,姑娘的居所,豈容人擅闖。”明月聲音重重的,帶著不滿的呵斥意味,但又有所顧忌,聲音不敢太大:“夫人有令,姑娘這幾日身子不適,需要靜養,不準任何人前來打擾。”

湫十摁著眉心的手指頓了一下,恍惚想起來,自己在昨日傍晚時,跟母親吵了一架,現在是被禁足了。

緊閉的門外,突然傳來噔的一聲,是膝蓋落地的重響,緊接著傳來的,是一聲接一聲的磕頭聲。

“求姑娘救救我家公子。”門外跪著的人不肯走,像在使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湫十輕輕吐出一口氣,在那樣沉悶的聲響,她手指關節微微曲了曲,半晌,有些不舒服地摁了摁喉嚨:“明月,放他進來。”

外面的聲響靜默片刻,而後響起明月似無奈的一聲嘆息:“是。”

屋裏熏著好聞的香,花一樣甜,梳妝台邊,妝奩盒中,各色珍貴的珠寶手鐲隨意地堆著。屏風外側,佇立著一面巨大的紅木空心櫃,上面擺放著許多價值不菲的玉樣擺件和材質特殊的木質雕刻。

就連那張擺放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都鑲著碩大的珠寶,從頭連到尾,引人注目。

跪在湫十腳邊的侍從叫青楓,是程翌身邊伺候的侍從。

“拜見姑娘。”青楓以額點地,聲音焦急:“求姑娘救救我家公子。”

湫十纖細的手指點了點脹痛的額心,因為方才的夢魘,聲音有些沙啞:“怎麽回事?”

青楓頂著明月等人驟然沉下的視線,吸了一口氣,道:“昨日姑娘離開後,夫人派人將東蘅院圍住,醫官也遣退了,我家公子高燒不退,身上的傷口也崩開了,到現在也未醒,奴實在沒有辦法,鬥膽前來叨擾姑娘。”

和夢中幾乎一字不差。

湫十指尖點了點榻邊,沉默了有半柱香的時間。

站在一邊的明月眼裏帶上了詫異的神色。

這要是放在昨日,青楓人一到,都不用開口說話,自家姑娘就該一路風風火火奔去看程翌了,哪像現在,青楓在門外求了幾遍,進屋又說了一遍,她還要閉目思考一下。

明月很快回神,擺了擺手,呵斥:“膽敢嚼夫人的舌根,你是個什麽東西,飛魚衛,拉下去。”

青楓掙紮起來,他倒是忠心,絕口不為自己求情,只念著讓湫十救程翌。

“罷了。”湫十玉足落地,身上披著的薄絨毯掉落在腳邊,她行至青楓面前,審視般地瞥了兩眼,淡聲吩咐:“明月,去請醫官。”

見她要出門,明月頭微微低下,憂心忡忡地提醒:“姑娘,夫人下了禁令,不準您出門。”

此時,天色漸漸亮起來,烏青的雲邊像是棉花糖一樣舒展開,褪下一層顏色,又披上一層顏色。

湫十眉頭擰了擰,道:“此事過後,我會去向母親請罪。”

明月終於松了一口氣,想著好歹昨日那通談話是有效的,不然依姑娘的脾氣,這個時候該說的,只怕就是“區區幾個飛魚衛,也敢攔我”之類的話了。

半月前,湫十將程翌救起,安置在離白棠院不遠的院落中。她日日去看他,短短數十天,流言甚器塵上,壓都壓不住。

天還未完全亮,明月和宣雲一左一右在前方點著燈,一路朝南去。

一邊走,湫十一邊想事情。

那場真實得令人無法忽視的夢,講了她尊貴的出身,也講了她淒慘的結局。

命運的轉折,從她救下程翌的那一刻開始。

為了他,她跟母親爭執,和兄長鬧翻,跟自幼定下婚約的未婚夫決裂,還會毅然而然地背著一個小包袱,追隨著程翌的腳步離開父母和家。

這是夢境的開始。

後來,程翌得證大道,成為天權之主,而她等來的,不是琴瑟和鳴,而是一紙天帝禁令。她被廢棄修為,囚在魔族大裂縫邊的一個小小院子裏。

這是夢境的結尾。

比她看過的話本荒謬刺激多了。

但想起近日來發生的種種,湫十細長的柳葉眉又不由得皺了一下。

一夢如花開,一夢如葉落。

她縱然不信,也已經站在了夢中的起點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