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3頁)

這一天,正是雨後,那個喬一成暗暗喜歡的同班同學劉芳就踩著這一窪一窪的水走到了他家的門前。

小姑娘穿著白襯衫與花裙子,露著細白的小腿,她的衣領和裙邊上都有很細很細的蕾絲花邊,是全班全年級小姑娘羨慕的對象,她帶絆的黑皮鞋上濺了一些泥點。

劉芳的家住在喬一成家對面的街上,只隔了一道窄窄的路,那路解放前是一條臭河溝,解放後填平了成了路,這兩年又弄了個花圃,種了玫瑰,就是那種最普通的品種,花開的時候,街道叫人采了,賣給藥房,也算是一項收入。

劉芳的家是這一帶少見的高大門頭,石頭的,裏面兩進房,只住著劉芳一家,文革後剛還給他們家的產業。她的祖父是歸國華僑,家裏有一架鋼琴,雖然是舊的,可是依然鋥亮,琴鍵黑白分明。

那個年代,家裏有一架鋼琴,幾乎等同於現在在東郊有一所別墅,就在美齡宮隔壁。

更稀奇的是,劉芳是獨生女,這在班裏的同學間更顯得特別,同學們大多是有兄弟姐妹的,象喬一成這樣家裏有四五個孩子的也不算少。

劉芳跟喬一成是一個學習小組的,這兩天她病了,所以這會兒來向喬一成問作業。

喬一成躲在屋子裏,不願意出去。

他越是在心底裏喜歡她喜歡得要命,越是不想讓她來自己的家。

誰知母親竟然迎了出去,鼓著那樣大的肚子,拉了劉芳叫進來坐一會兒,又從餅幹桶裏摸出兩塊硬得跟石頭似的餅幹非塞進劉芳的手裏不可。

喬一成從裏屋沖出來,用力的把記了作業的小本子扔給劉芳,幾乎有點惡狠狠的。他想,誰叫她來的,誰叫她拉她進來的,反正他從此不會再理這個叫劉芳的丫頭了。

小姑娘的眼眶裏浮起了淚光,拿了本子走了。

母親跟過來問喬一成:你怎麽啦?

問了三四次,喬一成都不答話,也不擡眼看母親一眼。

晚上,喬一成怎麽也睡不著,在床上翻過來倒過去的。二弟喬二強的腳叭地踢到了他的臉,他恨恨地撥開。

他聽見臥室門口有細微的動靜,一會兒,母親走了進來,走到床邊,俯下身子來看他。

從窗口透進來的柔和的月光過濾了母親臉上的浮腫,使她看上去年青明凈,頭發上有月華飛出的一道淺淺的邊,臃腫的身架隱在黑暗裏,與黑暗融為一體,看不分明。這才是喬一成記憶裏的,媽媽的樣子,這種認知叫喬一成幸福得有流淚的沖動。母親拍了拍他,他撒嬌地哼了兩聲。

他沒有想到,這是他與母親最後的一次親近。

母親的陣痛是在第二天開始的。她收拾了一下,跟喬一成說,看好弟妹們,媽上醫院去了。

本來,她是打算坐公交車去的,路上,疼痛又緩了些,於是她想,走幾站也不費什麽事,能省一毛錢,是一天的菜錢呢。所以她就走到醫院去了。

快到醫院的時候,她打了個電話到自己妹妹的廠子裏。她妹妹聽說她要生了,就趕了過去。

這個時候,喬一成的父親還坐在麻將桌上。

當然是偷偷在賭的,屋子的窗子上拉著厚的窗簾,麻將桌上墊著厚實破舊的粗毛氈子。

喬一成的二姨找了來,跟姐父報喜,說姐姐在醫院生了個兒子,六斤重,不大,但還健康。

聽說生了兒子,喬祖望也就哼哼兩聲,倒是桌上的牌友齊聲道喜,要他請客,他說:沒問題沒問題,叫人去買幾籠小籠包來,同旺樓的!

大家一齊笑說,真是大出血啊,同旺樓!

眼看著他還要繼續酣戰下去,喬一成二姨急得上前拉他:你也動一動,去看看我姐,給孩子起個名字!

喬祖望道:有什麽好看,哪家女人不生孩子,她也不是第一次生,怎麽這次就特別地精貴,要起什麽名?今年七七年,就叫七七算了。

原先,四個孩子的名字都是排著下來的,喬一成,喬二強,喬三麗,喬四美。這個卻叫了喬七七。

二姨跺腳說:你到底去不去?

桌上的幾個人都勸:去一下去一下。看看放心些。

喬祖望把面前的牌一推:去去去!站了起來:在哪家醫院?

二姨說了醫院的名字。

喬祖望說:那麽遠?

二姨沒好氣:鼓樓醫院近,住不起!

喬祖望說:叫輛三輪車。

二姨更氣了:我姐快生了還走著去呢,你倒叫三輪車!走走路不會走死人!

兩個人一路口角往醫院去了。

喬一成帶著弟妹在家裏等。傍晚的時候,他把中午剩下的飯用開水泡泡,跟弟妹們就著小菜吃了。吃完他收拾了碗筷坐在堂屋的門檻上。

他看著青色的屋頂,瓦愣間有草冒出來,亂七八糟的一蓬又一蓬,青黃交雜,初夏橙紅色的落日挑在屋檐上,跟假的似的,好象伸手可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