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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說:那錢是要還的。

喬祖望說:那是自然,我還會貪你的錢不成。可是,你姐的單位是大集體,是沒有公費醫療的,不說什麽超生罰我們款都算好的了。你也知道,你要不寬限我些日子,那我只有帶著你姐留下的這幾個娃兒跳玄武湖去。

二姨心想:那麽你跳去好了,玄武湖又沒蓋蓋子,嚇唬哪個嘛!

接下來的那些天,喬家的大人孩子都開始不好過起來。

讓他們不好過的,就是那個小東西。

天熱起來,小東西被從小包裹裏解放了出來,穿了身四美小時候的粉色舊衣褲,紮手舞腳地睡在床上,這麽小的孩子,其實還沒有完全學會定睛看東西,可是這小東西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黑水晶似地亮,眼光落到誰身上,都象是滿含深情。

鄰居的女人們一個個過來搶著把他抱在懷裏,嘆著說:真是個標致的娃兒。真是,喬家還沒有長得這麽好的娃兒呢。

喬一成與弟妹們都算是端正面孔,但都不出挑,落入人堆就看不見,象亂石堆裏的幾塊細小碎石。二強因為有兩道微微倒掛的眉毛而顯得有些苦相,不那麽喜落。

女人們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喬家沒有這麽好看的娃兒這樣的話,喬祖望是聽不見的,她們不會當著他的面講,而喬一成卻常常聽在耳朵裏,他會躲在角落裏,目光陰涼地穿過女人們的身體,落在她們胳膊彎裏的小東西身上。無人的時候,喬一成讓小東西躺在床上,自己撐著胳膊俯視著他,與他那水靈靈的黑眼睛對望,忽視伸出手去在他的身上隨便一處用力掐一下。小東西好象反應有點慢,總是隔了幾秒鐘之後才哇地一聲哭起來。喬一成又會急急地把他抱起來,讓他躺在自己細瘦的臂彎裏,把臉緊緊地貼著他哭得變了形的小小臉上。

這個漂亮的,可憐可愛的,又可惡的,身份模糊,奪走了媽媽性命的小東西,喬一成年少的心裏,愛恨交加。

小東西回到家裏,以很快的速度瘦下去,大腿上的皮膚都松得掛下來。因為沒有奶水,牛奶也不容易定得到,即便容易定,喬祖望也花不起那個錢。

喬祖望吩咐大兒子喬一成,每天煮飯時多放一些水,鍋一開,先把米湯倒出來,放一點糖,喂那小東西。

熱的米湯盛在小碗裏放在八仙桌上,發出一種清甜的香氣,三個小的圍著桌子轉來轉去,眼睛盯在那碗上拔不出來了。喬一成象轟小雞一樣把他們轟開,吹涼了米湯,一勺一勺地喂到小東西喬七七的嘴裏。

營養一定是不夠的,小東西不僅瘦了,而且夜間也哭鬧得厲害起來,一哭而不可收,直到把小臉憋得紫漲。

喬祖望一如既往地晚上是要出去打牌的。即便回家來,他也不把小東西抱回自己屋睡,小東西的搖籃就放在喬一成兄妹幾個的大床邊上,夜裏他哭鬧的時候,喬一成睡眼迷蒙地坐起來,束手無策。

他沒有東西給他吃,也不想抱他。

喬一成呆坐在床邊的時候腦海裏突地閃現出一個詞:孤兒。

他還是有父親的,可是,內心卻跟孤兒一樣地蒼惶失措。

不,他覺得他其實比孤兒還不如,他還有一串子階梯式排列著的弟弟和妹妹,最小的這個竟然還穿著粉花的娃娃衫,常常吃著自己的小拳頭,一天要喂他五頓,他還要睡十六七個小時。

他沒法指望爸爸來把他與弟妹們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如同母親在世時那樣。

喬一成在黑暗裏摟了母親的照片,玻璃鏡框冰涼地貼著他的肚皮。

十二歲上就明白了父親的不可靠,喬一成覺得自己頂天才。

可是喬一成不知道,其實他還是有點冤枉了他爸爸,喬祖望也並非一點也沒有想到他們接下來的日子。

白天,喬祖望要上班,喬一成與喬二強要上學,家裏只剩下兩個小丫頭,是絕對看顧不了小東西的,喬祖望把他托給鄰居家不上班的女人,可是不過兩天,人家就意意思思的,喬祖望明白她是想要工錢,喬祖望想,那錢到了她手裏,多半是要變成吃的落入她自己的肚子裏的,實在是太不劃算。

喬祖望的心裏有了一個主意。

二姨正好來看小東西,喬祖望留了她吃飯。

喬祖望把孩子們趕到裏屋叫喬一成領著他們坐在小桌子邊吃飯,只剩下他自己與二姨。

二姨在飯桌上問:姐夫,這下面的日子要怎麽過?你有沒有個打算?

喬祖望說:打算是有,可是,不好開口。

二姨警覺地擡眼看了他一眼:你是什麽個意思?直說好了。

喬祖望放下筷子:二妹,你看,你姐沒了,我一個月的工次才二十三塊五,我不能不上班,不然連這二十來塊錢都拿不到,一成他們幾個真的要餓死的,現在,我倒還活著,又不能把他們送孤兒院。而今呢,最大的問題是這個小的,這樣養下去,是真的要活不成的。二妹,你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死了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