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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一成是高二的學生了。

喬家只一人工作,經濟條件一直不大好,可也就這麽過來了,其實也不是沒有快活的。

舊屋冬天有爐子再也不冷,夏天卻涼快得很,煮一鍋綠豆湯,用井水茇了,吃的時候一股子涼勁兒,糖也不精貴了,重重地放,按喬二強的話:好吃得挨耳刮子也舍不得丟啊。

二強這孩子,不過十三四歲,就把那一份讀書的心完全地丟在了脖子後頭。天天地跟在鄰居牛家兒子那一夥大一點兒的孩子身後,牛野的爸爸年紀漸大,不再跑船,跟人合夥做起了生意,家道比以前更加殷實,都說做海員的在海上漂著,比和尚還苦呢,最是把老婆孩子當個寶,這牛野著實給他爸慣得不輕。穿了喇叭褲,頭發長得可以紮辮子,成天拎著個三洋錄音機在大街上走,聽鄧麗君劉文正,身後邊兒跟著一群半大男孩子,招搖過市的。二強是其中最小的一個,被大男孩子們瞧不上,常轟小雞似地轟他。二強臉皮厚,嘴巴甜,趕而不走,管所有的人都叫哥哥,牛皮糖一塊。

喬一成實在見不得自己的弟弟喬二強這麽犯傻犯賤,罵過他幾次,喬一成說:你能跟牛野比?他老子過去在船上當海員,一個月拿三位數的工資,現在做生意,嘩嘩地掙著錢,他當然可以逍遙自在。你呢?你跟他怎麽比?就算讀不了書,也學一門手藝,將來養活自己,做一個負責的男人。你還別不服,你要想過舒服日子,吃好的穿好的閑來聽音樂,看電視,在大街上閑逛也不是不行,下輩子記著睜著眼睛投胎吧!

給弟妹們當了幾年的家長,裏外操持,十七歲的喬一成面容還是青翠的揚州青,內裏,活我像腌過的雪裏紅。

二強這孩子,腦子慢性子賴,不管你氣也好罵也好,一味地只是嘻皮笑臉,油鹽不進的一塊凍豬肉,喬一成也就隨他去了。

他還象小時候那樣好打聽事,隔三差五地,在晚飯桌上向爸爸,哥哥和妹妹們描繪牛野家裏新添的一台香雪海牌的單門冰箱。

他們家把隔夜飯菜都放進冰箱裏,擺個三天都不會壞,二強說。

喬祖望說:咱們家別說買不起那個東西,就是買的起,有你們幾個吃貨在家,哪裏會有東西會剩下來,冰箱空著能做什麽,難不成來裝棉花胎?

喬一成低著頭,在聽到父親說“吃貨”兩個字時,刷地擡眼看向喬祖望,喬祖望正要指點上一成鼻子的筷子尖兒臨空打了個轉兒,落在了四美的鼻尖兒上。

二強還告訴家裏人,在前段時間三伏最熱的那幾天,牛野他媽竟然把冰箱的門打開,讓那涼氣透出來,緊靠近冰箱的那塊地方涼快得了不得,那電表上的指針呼呼地瘋轉,牛野媽一點都不在乎。

喬祖望說:那個女人腦子壞掉了。

這一天二強提出想要一條喇叭褲,或是一件香港衫,(其實就是T恤),又被喬一成惡罵一通,二強看出這事兒的完全不可能性,有點兒灰頭土臉的。

過了兩個月,這孩子又出了點兒事。

他班上,有人丟了錢。

許多人都懷疑是喬二強,二強說他沒有偷,老師把喬一成叫到了學校。

這一年二強剛初一,從三流小學跌跌爬爬地進了三流中學,成績手冊上,小學老師的評語言詞譏諷又無奈,唯一一條的優點,寫的是喬二強同學熱愛勞動。因此中學老師不大歡喜他。

喬一成面容嚴峻地當著老師的面問二強:你偷錢了嗎?

二強說:沒有!沒有!

老師拉過二強的書包,從裏面拉出一團布,淡藍色,展開來看時,是一件“香港衫”。

老師說:這個,是你們家裏給他錢買的嗎?

一成老實地答:不是。心裏開始微微地震動且發著虛。

那麽他是哪裏來的錢買的?老師問。

你哪裏來的錢?

二強開始吞吐,我反正沒有偷錢,沒有就是沒有!

老師說:有同學反應,喬二強同學這幾天突然有了這麽一件時髦的衣服,每天早上出了家門躲進公共廁所裏換好,下午放學再躲著換回原先的衣服,這樣看來,他也不想家裏知道這件衣服的來歷,屬於家裏學校兩頭瞞兩頭騙對不對?

一成白了臉,又問二強:我再問你,錢哪來的?

二強說:我自己的。

香港衫多少錢一件?一成問。

十三四塊吧,不便宜呢。

一成說:老師,我帶我弟弟回去教育,把事情弄清楚了再向您匯報。

回到家,喬一成把母親的遺像塞到喬二強的懷裏說:你對著媽的在天之靈說老實話,你哪來的錢?是不是偷的。

年青的母親,隔了冰涼的玻璃,烏黑的眼睛看著盛怒中的大兒子。

二強說:不是偷的,不是。

一成說:我告訴你,沒有人能拿我媽的靈魂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