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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祖望說,齊志強是個好人。

不過好人都不長命,還是不要做好人。

喬一成對老爹爹的這種論調嗤之以鼻。

喬祖望永遠不會明白,替別人活著的人的心思。

他只替他自己活。

喬一成想,我也不能光替別人活。

我先替自己活,再替別人活。

齊家的頂梁柱倒了,還算好,齊志強是市勞模,廠子裏給了一筆撫恤金,二姨說,坐吃山空總是不成的,這錢還得留給兒子將來討老婆的。她央求居委會,給自己安排一個工作,居委會同意了。

二姨接下了打掃這一帶三條街的衛生,包括一間公廁的清掃與保潔的活兒。

齊唯民說,他不會要家裏給付學費,可是一年級生按學校的規定,是不能勤工儉學的,可以申請補助。齊唯民的班上,這一年考進了幾個農村的孩子,剛開學沒多久,就有兩個退學了,家裏太困難,上不起了。

齊唯民斷了申請困難補助的心,每天一大早,趕回家去掃了街再去上課,下午下了課再跑回去幫著媽媽給公廁保潔。

二姨對齊唯民說把他養大是要給家裏爭臉的,不是為了淘糞掃大街的,頭一回齊唯民掃街,就被二姨用大掃把在背上狠拍了兩下。齊唯民還是堅持著,每天幫母親掃街沖廁所,他的小尾巴喬七七拖了根禿禿的舊竹掃把跟在他後面幫忙,那竹掃把的棍子實在太長,喬七七只及它一半高,齊唯民幹脆把繩子把它拴在七七的腰間,七七拖著它刷啦刷啦神氣地在小巷子來來回回。

鄰居們都說二姨雖然中年喪夫,拖兒帶女的,但有齊唯民這麽個好兒子,也算是有福氣的人。

也不知怎麽的,有記者知道了這件事,脖子裏頭掛著相機來采訪了,是個頗標致的年青女記者,燙了一頭卷發,對著幹活兒的齊唯民哢嚓哢嚓一通照,還追著齊唯民問問題,說是要寫一篇“掃街的小狀元”的社會新聞,被二姨看見,沖上去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惡罵。那女記者被罵得懵了,待到回過神來,也罵開來。一個方言一個普通話,一個村俗語一個文明詞兒,好一通大吵。

好容易被眾人勸開了,女記者氣呼呼地走了,二姨還趕上去,叫道:你要敢登到報紙上揭我家的短,看我不打到你們門上去,什麽他媽媽的記“載”。

回頭對無可奈何的大兒子說:這種女娃真要不得,將來你討老婆,討什麽樣的也別討一個記“載”。喬七七問:阿哥,記“載”是什麽呀?

齊唯民摸摸他的頭哄他:記“載”就是卷卷頭發掛“哢嚓”的人。

這以後,二姨倒索性由得齊唯民替她做了那份工,自己擺了個報攤,兼賣香港明星的小畫片,報攤正擺在一間中學的附近,那小畫片倒比報紙好賣,一到放學時,女學生全湧上來挑挑撿撿,二姨沒看過電視劇,倒把許文強馮程程霍元甲趙倩男認了個清清爽爽。

日子也這麽過了下來,沒有更好,卻也沒有更差。

喬家一家子,也是一樣,可是近來,喬二強卻叫喬一成更操心了。

這孩子,幾門課加在一起才滿百分,在把燒毀圓明園的人寫成是日本鬼子之後,終於叫學校給勸退了。

他才十五,這麽閑在家裏,成天跟大男孩子們混,喬一成急得頭上長了這一輩子的頭一根白頭發。

這是八三年,嚴打開始,喬一成聽人說,有的地方,是給了指標的,為了湊人數,有的廠子裏把在廁所墻上寫臟話的小青年都抓了,一判就是五年,還聽說四川有個小夥子,跟同伴打賭去親女孩嘴,結果真的去親了過路的一個女孩。被抓後,還真的被判死刑,槍斃了。活跳跳的一條命,一個玩笑之後,就沒了。還有十來歲的孩子搶個電影票也是10年20年的判,15年以上的都拉到沙漠的監獄裏去了,根本沒地方跑。進去的時候就只搶張電影票,出來的時候,啥都學會了。

這個二強,不爭氣,又沒腦子,傻了叭嘰的,萬一真的出點什麽事,媽媽的靈魂在地底也也要不安的。

喬一成的眼睛幾乎長到了喬二強的身上,家裏的事兒太煩太多,兩次晚上回家,被輔導員查到沒在宿舍,很快就丟掉了剛剛到手的班長職務,氣自然是氣的,可是,總比讓兄弟坐牢槍斃好吧,索性以家庭困難弟妹小要人照顧為由,申請了走讀。

事到臨頭,喬一成完全記不得那個先為自己活著的決心了。

二強起先跟大哥還有點倔頭倔腦的,偶爾,晚上,還是磨磨叨叨地想到牛家看電視,可是一看大哥的黑口黑面,伸出去的腳又縮了回來。

喬一成也有點不忍,陪著二強到居委會小院裏去看那台小小的十二寸黑白電視。喬一成心裏頭存了個奢望,好好存點錢,自家也買一台電視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