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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成鋼把喬四美送到了醫院。

到了醫院,醫生說要留院觀察,可病床很緊,要住的話只能加一張床,條件嘛可能是要差一些。不過也沒辦法了。

直弄到快天亮,四美才得以在病床上躺下來。

望著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漬,四美覺得無比地燠熱,滿心燒著一團火似的,戚成鋼給她蓋上被單卻被她忽地掀了去,全堆在床腳,她用腳一下一下地踢著那裹成一團的床單,踢得床欄咯噔咯噔地響。

戚成鋼問:你怎麽啦?是哪裏不舒服嗎?

四美不答,過了一會兒叫:戚成鋼你過來一點,我問你句話。

戚成鋼坐到四美床邊來,在漸漸亮起的晨曦中,四美牢牢地看著戚成鋼。

戚成鋼看她半天沒問出話來,心想或許她也沒什麽要緊的話,只是使一點小性子,懷了小孩子的女人總有點怪裏怪氣的,她們面目浮腫,胃口大得嚇壞人,時不時地要耍點性子,得了不講道理的特權似的。不過也難怪,那肚子裏塞那麽個重東西,睡都睡不踏實,走路也累,壞了脾氣是挺正常的吧。

戚成鋼想著,就沖四美微笑起來,問她,要不要喝豆漿?多多地放糖,再加四根油條?現在早點有了吧?我去買。

四美覺得那些爭先恐後地要沖出喉嚨的話一點點地在往肚子裏退縮,她喬四美又不是宰相,肚子裏怎麽能裝得下這口氣去?然而,為什麽看著戚成鋼的笑臉,她就又生了把氣吞下去的心呢?

喬四美簡直覺得自己果真是個二百五。

到了這一天的上午十點來鐘,四美的肚子裏突地動了一下,四美驚喜地大叫:醫生醫生,快來。

醫生說四美的孩子沒事了,不過看產期也逼近了,也要多加小心。戚成鋼說幹脆你就住在這裏等小孩出生吧,四美不肯,堅持要回家,她受不了病房裏那股子味兒,每天到了下半天,有護士進來給產婦們沖洗下身,那種全無遮攔的醜陋叫四美幾乎要尖叫出來,她知道自己不久也要過這麽一關,然而少看一眼還是好的。

不過半個月的功夫,喬四美就真的要生了。

那天她就蹲下去撿了個東西,肚子便開始痛起來。家裏只得喬老頭子一個人,四美分別給戚成鋼和三麗打了個電話。

四美到了醫院就立馬給送進了產房,醫生說都開了十指了,要早產了。

四美被擡到活動床上往產房裏送。

她忽地一手死死地拉住戚成鋼的手,一手把他的頭也往下拉,嘴巴湊上去,咬牙切齒地說:你要稱心了吧,要稱心了吧,我就要死了,我告訴你,我過不了這關的,我媽就是生小孩死的!

戚成鋼被她低而絕望的聲音嚇壞了,不會不會。他只懂得說這兩個字。

四美繼續咬著牙說:你要再娶的話,要等到我骨頭冷了以後,別等不及!你別等不及!戚成鋼,我......

來不及再說了,四美已被推進了一扇門裏,戚成鋼只得丟開手,他看著四美張開的手,沖著他,聽見她淒楚地哭叫聲:成鋼,成鋼。

在戚成鋼的生命裏,常常有對著女人腦子轟地一熱的時候,這熱的燙的濃的刹那裏,他相信,對那個女人的感情真的是真的。然而哪一次,都沒有這一次真。

盡管喬四美以一個極其悲壯的姿態被送進產房,然而她生產的過程順利得叫人難以相像,前後不過一個半小時,孩子就落了地。那一股子激痛忽地一下從身體裏流出去了,五臟六腹都松快了,四美還傻乎乎地問:醫生,生下來了吧?

助產士因為這一回工作的輕松而心情大好,跟四美開玩笑:你說呢傻丫頭?

四美生了個女兒,叫人頗感安慰的是,戚成鋼雖是獨子,他爸媽對這小姑娘的來臨卻是無比地歡迎,打心眼兒裏高興。戚成鋼媽說:我們鋼子的小娃娃,哪會不漂亮?

那可真是一個漂亮極了的小東西,出了月便眉目清晰,雪白的粉粉的,烏發紅唇,眼睛是一味地黑,瞳仁外隱隱一圈碧藍,竟然是天生的一頭卷發,這點像她奶奶,便格外贏得了祖母的寶愛。

四美打心眼裏驚奇著,自己居然能生出這樣漂亮的小孩,白雪公主似的,這一團的快活使得她幾乎要忘記了前些日子裏看到的令她痛到絕望的情景。直到有一天,中午,戚成鋼接了個傳呼。

四美好像有某種奇異的本能,那嗶嗶嗶的聲音響起來,戚成鋼還沒來得及把傳呼機拿出來看,她就預感是那個女人打來的。

喬四美劈手從戚成鋼手裏搶過那個漢顯的呼機,上面一行字:好長時間沒見你了,出來嗎?老地方?

四美用盡全身的力氣把機子往戚成鋼腦袋上砸過去,咚的一聲,戚成鋼立刻捂住了額頭。

四美撲跌在床上,大聲地哭叫起來:啊,你安生點吧安生點吧安生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