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丁媽跟一丁他爸結婚之後一直不生,不管她怎麽做小伏低,老婆婆還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那意思叫一丁他爸離了她再尋一個能生養的。幸虧一丁他爸還是個有良心的,他不肯離婚,說,他大姐家在鄉下,孩子多,養不起,不如抱一個過來吧,抱個孩子來養說不定就懷上了。

一丁抱過來的時候,才四歲,生了一頭的頭癬,瘦得像猴子,一個勁兒就吃著手指頭,話也說不周全。那個時候,一丁媽是是真疼一丁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錢全花在他身上,小孩兒很快長高長胖了,一疊聲地叫爸叫媽,一丁從小是懂事的,好帶得很。沒過兩年,一丁媽居然懷上了,全家都高興得不得了。過了一年又生了一個小的,多了兩張嘴,老婆婆老公公又病,一丁媽又沒工作,全靠一丁爸一個人,人哪,骨子裏頭都是狠的。一丁媽對三麗說.沒事的時候你好我好大家好,一遇上事,就把那一份心橫著長了。

當年,一丁媽就說,把一丁送回去吧,他大了以後也是他家裏的一個壯勞力,可是一丁他爸死活不肯,他舍不得,他是拿他當親兒子的。一丁媽嘟噥著:這麽多年,我待一丁不好......我待他不好。

三麗驀地恨聲打斷她:一丁知道這事嗎?

一丁媽惶恐地看著三麗:不,他不曉得,他從來就沒往那上面去想。他是老實孩子。

三麗的聲音拔得尖尖的:他老實,他老實你還欺負他,他老實還還待他不好?他二十歲就出來工作替你養這個家,你還是對他沒張好臉,你的心不是橫著長的,你根本沒有心,你這個惡毒的老太婆,你現在有報應了吧有報應了吧?

三麗趴在床上嚎啕大哭。

她不為自己哭,不為一丁與她的現在哭,也不為一丁與她的未來哭。

就只為了多年前那個孤苦的孩子,突然間被丟到一個陌生之所,誠惶誠恐地承接一份有目的好意,然後突然間失去一切,舉目無親,四顧茫茫,他心裏的絕望與害怕是與多年前躲在樟木箱子背後的暗地的她一樣的。

一丁媽竟然微笑起來,伸了手去拉三麗的胳膊,三麗拉起頭來,露出哭得痛紅的眼睛。

一丁媽說:你說得對,我的報應來了。你看我病得這個樣子,我的親兒親女各自過他們的日子,過得舒舒服服,沒有一個出來管一管我。三麗,你跟一丁是好心人,你們會有好報的。我下了地獄也念著你們的好。

一丁媽忽地在床上掙著坐起來,把頭磕在三麗的手背上,一次,又一次,擡起頭來說:我求你個事。

三麗滿目厭惡,但見老太太光頭瘦臉,眉目浸在一片痛苦之中,連耳朵也縮皺成小小的一團,緊貼在臉側,骨瘦支離,舊衣舊衫,更顯得垂垂老矣,整個人就是一幅瀕臨死亡的狀態,這麽一細看,三麗倒吃了一驚,忘記了哭也忘記了心裏的怨恨,半天說了句:有什麽事,你說。

一丁媽似乎支撐不住了,側躺下來,在木板的床上磕出好大的一聲聲響,聽起來怪嚇人,三麗趕緊塞了兩個枕頭在她身下。

一丁媽喘了喘說:麗啊,我知道你是好心人,正派人,你,你看著一丁多少年來對你好的份兒上,你別跟他散了,你別跟他分開,你,你跟他一輩子,他會對你扒心扒肝的,你給他一個家,你積德,老天看得見的。

三麗一時怔住了,她不知道老太太知道了一丁的事,可能是無意間聽到了,老太太從來都沒有糊塗過,她那樣的一個人,精明,會盤算,萬事不肯吃虧的,家裏任有什麽事,若她想知道,便一定會知道吧?若她想裝聾作啞也一定會滴水不漏吧?

三麗說:你放心,我不會跟一丁分開的,我們一輩子都是一家人。這輩子能遇上一丁,是我的福氣,沒有把福氣往外推的道理。

三麗邊說邊快手腳地收拾了東西往外走,忽地回過頭來說:就為了你替一丁說的這番話,我給你送終,你放心!

三麗走出去之後,老太太努力地翻了一個身,望著灰撲撲的天花板,老臉上擠出一個笑來,喃喃道:你得給我掛上那床水紅的帳子,多好看哪。

半個月後,一丁媽去世。

一丁與三麗足等了兩天,弟妹們還沒趕回來,天太熱,遺體不好再在家裏放下去了,一丁做主,把老太太火化了,火化之後,弟妹們終於回來了。

一丁是主張替老太太買上塊墓地,將她與父親合葬,可是弟妹們不大贊同,說放在安息堂內也是很好的,從環保的角度看也不必買地。

一丁氣得了不得,可是嘴笨人拙,也說不出個道理來,三麗怕他們兄弟間再有什麽沖突,出來打了圓場。

日子就那麽,到了這一年的冬天。

曲阿英這一年的陽歷年是在喬家老屋與喬老頭子兩人過的,四美是早早地跟兄姐們過節去了,喬老頭子一個勁兒地說自己養了一群的白眼兒狼,曲阿英勸了半天,老頭子也的神情才放柔和了些,往她的碗裏揀了些菜,叫她也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