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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老頭子死後兩個月,曲阿英等來了喬家的老大。

從給老頭子穿上老衣的那一刻起,曲阿英便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不過她以為這一天會來得更早,然而並沒有。

她等了一天又一天。

她緊繃著的那根神經被一個無形的手拉緊又放松,再拉緊,再松開。她積聚了滿腔的憤懣,胸口脹得如一面鼓,她得為自己個兒爭一點響動。可是,日子一天天的過,這股子積在腔子裏的氣一絲絲地溜走了,曲阿英覺得自己活像一只開始漏氣的氣球。

曲阿英越發地覺得喬家的那個大兒子不簡單。他讓她自己先耗上這麽一場,耗得失了志氣與鬥志,然後再來對付她。她不能叫他稱了心。

所以,終於面對面地跟這喬家的大兒子坐在一起時,曲阿英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的。

她甚至還替老頭子戴著孝,把一朵白毛線紮成的小花別在鬢邊,直挺著背,聳了肩,她想起多年以前,丈夫死了,也是這樣,團團的一屋子婆家人,一雙雙急紅了的眼,一副副窮兇極惡的心肝,她的身邊只得八歲的兒子與抱在手上的小女兒,那個時候她都沒有怕過,現在,她也不怕。

不過,喬家的兒女們似乎並沒有怎樣的來勢洶洶,只來了一個老大,和原先便住在這房子裏的老四。

老大一成,坐了她的對面,四美坐在一張矮矮的小木凳子上。

曲阿英閉緊了嘴,打定主意後發制人。

果然是一成先開的口,出乎曲阿英的意料,他語調平和,老頭子活著時反倒沒有這麽溫和過。

喬一成說:對不住了曲阿姨,要麻煩你搬個家了。我妹妹要住回來,總不成她在她姐姐家住一輩子。

曲阿英微微笑了說:四美要搬回來是不?這裏原本就是她的家,我哪會做那種刻薄事,我今天就叫我家女兒收拾屋子搬出來,叫四美還住她原先的屋。我女兒可以跟我在堂屋裏搭床。

一成神情有點疲憊,也笑了笑,繼續溫吞吞地說:不是這個意思,曲阿姨你沒有弄清楚。我是說,這老屋,房產屬於我小妹喬四美,您以及您的家人住在這裏是不合適的。

曲阿英覺得自己聲音微微發著抖,不是不怕的,但是也由不得她怕了。

曲阿英說:我跟你父親沒有辦手續,但我們終歸是事實婚姻。我們是鄉下人,但是我們也是懂法的。我是有權利繼承喬大哥的遺產的。

一成捏捏鼻梁,又笑了一下,說:曲阿姨您說得對,您是有頭腦的老人家,您是有權利繼承老頭子的財產,所以,老頭子有多少錢,您盡管拿走,我們做兒女的,從小到大,沒有受過這個父親多少的恩典,現在當然也不會爭這筆錢。但是,這房子,房產證與土地證上是我妹妹喬四美的名字,不是老頭子的財產,您當然就沒有權利繼承。

曲阿英這一回真的笑了出來,哎呀,一成,你會不會記錯了呢。你看,這房產證,土地證,上面明明白白寫的是喬祖望的名字。

她拿出兩張紙,推到一成面前,當然,這個是復印的,原件在我這裏。一成,我一個寡婦人家,背井離鄉,侍候你父親一場,也不容易,沒有功勞也還有苦勞,特別是後來,你們跟老頭子嘔氣,一撒手把他全推給我,不是一天兩天啊,我為他做的,就算是他原配,你們的媽,也不一定能做到。

一成一個手指頭又把那兩張紙推回到曲阿英的面前:所以我說,您可以拿走老頭子的錢。那個我們幾個兒女完全沒有意見。可是,您還是沒有弄明白,我手裏的這份證書才是真的,老頭子那裏的那份不是。如果你不信,我們可以找權威部門來認定。

曲阿英冷冷地笑:哦,老頭子的證書是假的?他當時可親口跟我說過,這房子是他的。人嘴兩塊皮,這個時候,人已死了,死無對證,你說什麽都是可以的。你在電視台做事,見得多識得多,想要騙我一個鄉下來的老太婆還不是一句話。

四美插嘴道:你不要糊塗,老頭子的嘴裏,有幾句真話?你跟他不算久可也不算短了,你是真不明白還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老頭子嘴裏有幾句真話,這話可是正正地撞在曲阿英的胸口,老頭子說過幾句真話呢?她想,她還真不清楚。人就是這麽個不是東西的東西,誰知道誰的心裏放了幾句真話,這真話從嘴巴的兩塊皮裏翻攪一通出來後又剩了幾句是真的。

一成接著說:我會陪著您一起去鑒定,我的話您不信,公家的話你總該要信。等事情弄明白了,咱們再談搬家的事兒。這事兒,不急。您看,您是孤兒寡母的,我妹妹也是單身帶一個孩子,這種苦處,您最能體會,還希望您能體諒,我得替我妹妹打算打算。

曲阿英握了一手的冷汗,她知道她是輸了。但是輸也要輸得有個架子在,她想著,她一個寡婦人家,拉扯兩個孩子長大,自然有點斤兩也自然有點擔當,那我們就去找公家人鑒定一下,她說,要是我的那份是假,二話不說,我卷鋪蓋走人,要是真的,對不住,誰也別想把我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