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刺客和機器人

我叫詹明明,江蘇南京人,家住秦淮河那邊的飲馬巷。我從金陵中學畢業,直接考了國外的大學,在倫敦讀了一年,轉到紐約又讀了三年,畢業後拿到了一家大公司的Offer,當上了華爾街的高級白領,過上了大家都羨慕的人生,逢年過節親戚聚會我是大家必談的話題。

但這並非我的本意,而是父母給我設計的人生。父母從小就教育我說明明你要好好學習力爭上遊,一步贏步步贏,這樣你才能當上人上人,爸爸媽媽在親戚面前也有面子。我不知道什麽是“人上人”,但也不知道自己該過什麽樣的人生,就跟著爸媽的設計一步步走了下來。

我從小就過很規律的生活,早晨五點半起床朗誦練習英語和普通話,七點出門上學,晚飯後做作業到九點半,按照我媽媽的要求——她是個鋼琴老師——練一個小時的琴,睡前壓半個小時腿,然後又是新的循環,一周六天,周日爸爸帶我去練芭蕾。我知道班上很多女生都說詹明明是個怪物,詹明明就像個機器人,我從沒有反駁過,因為沒法反駁。她們討論最火的偶像,一起去看校隊的男生打籃球,互相分享歌單,為那個長得有點像金城武的校草爭風吃醋的時候,我就是默默地重復著我的循環。我連校草的名字都不知道,我的世界裏只有成績、英語成績、鋼琴考級和柴可夫斯基。

柴可夫斯基是因為我一直在練《天鵝湖》裏奧傑塔的一段獨舞,我的芭蕾老師說反正我也不考舞團,練好這支舞就夠了,而且練芭蕾本來就是圖個強身健體,培養一下儀態氣質,就算我會跳100支舞曲,我又跳給誰看呢?

我也沒有談過男朋友,這真是很讓我沮喪的一件事,我不是不喜歡男生,也不難看——畢竟練了那麽多年芭蕾,身段氣質都是可以的——也不是沒有男生追過我,問題是我根本不知道怎麽跟男生相處。我該跟他們說什麽?我該跟他們保持什麽樣的距離尺度?我又怎麽展現我可愛的那一面——如果有的話。追我的男生很快就明白我真的是女生們所說的那種機器人,他們再暖男我也熱不起來,於是都失去興趣了。有個男生甚至說了解我越多他越怕我。

我只好看言情小說來找補,可我的理性思維在我看小說的時候也一直工作,我很快就看穿了言情小說的套路和公式,我試著自己寫了幾個短篇發在網上,熱度居然比我看的那些還高。這讓我對言情小說和自己都更加失望了,我想詹明明你完了,你真的完了,你就是鐵你就是鋼,你是萬年不化冰,還是那洞悉人心的女妖怪。

來了美國之後情況也沒好轉,加上我又忙,上學時忙進了公司更忙。普通的美國公司是比國內公司輕松的,但華爾街的節奏不一樣,這是個特別講段位的地方,什麽都有段位,你的學校你的公司當然是有段位的,大家拿出名片的那一刻就看出差距了,你租的房子是有段位的,你要住在某幾個街區,報出地址來都高人一等,社交場合也有段位,有的聚會像我這種學歷的人根本進不去,不過長得特別好看的女孩例外。你想超越段位,你就得加倍努力,國內有些IT公司講996工作制,華爾街這邊講一周工作多少個小時,996是每周工作72個小時,華爾街這邊像我這樣的新人每周至少110個小時,有個兇猛的家夥在趕項目的那段時間甚至每周工作150個小時,吃住都在辦公室裏,困得不行直接倒在沙發上睡。這種生活節奏,談什麽男朋友?

我們公司還算好的,老牌的金融公司,股東都是美國頂級的Old Money,比較老派和從容。我們的業務面很廣,一級市場、二級市場、夾層基金都做,各部門的方向不一樣,我這個部門主要是投將上市的新公司。

前段時間有間我們投的公司準備上市,賬目送到我這裏,我怎麽看怎麽覺得不對勁,數字都對得上,但我就是覺得有問題。我的同事都勸我睜一眼閉一眼得了,賬既然是做出來的,那就有不同的做法,做賬的人夠聰明,我從數字上看不出紕漏,就該讓人家過關,反正公司上市了是股民買單,我們賺了就離場了。可我還是寫了郵件給部門領導,要求增加一道審計。沒幾天審計事務所的人從加州飛過來了,也是個混在美國的中國人,叫尹光熙。

這人看著根本不像會計,一身騷氣的緊身西裝,花裏胡哨的領帶,尖頭皮鞋擦得鋥亮,細長眼睛單眼皮,很韓範兒。

尹光熙落地就問我紐約哪裏的烤肉好吃,要不要一起去吃烤肉?我可不跟他客氣,說你是來工作的!把他拽到會議室,給他看堆成山的紙質賬目。尹光熙當時就愣住了,說你真讓我看賬?我說你一個審計師你不就是看賬的麽?三天內看完給我出報告!我也不給他公司的門禁卡,就把他丟在會議室裏了,一日三餐讓披薩店給他送外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