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未察塵緣起(1)
何未幾次困得要睡著,淩晨兩點時,她輕聲問:“你睡著了嗎?”
屋子角落的人,遲鈍了幾秒,低低地說了兩個字:“沒有。”
她覺察他有異樣。旁人就算了,他一個軍人,守夜的警惕性該很高,回話不該如此慢。何未下床,摸著黑過去,見他坐姿比先前更懶散。地毯吸聲的效果極好,他卻辨得出有人靠近,緩緩睜開眼:“什麽事?”
“不舒服嗎?”她輕聲問。
他搖頭。
何未想摸他的手判斷溫度,半途收回,轉而試他額頭。謝騖清將頭偏到一側,但她已碰到他了。燙的驚人,還有許多汗。
她心驚肉跳,壓低聲音,急著說:“快跟我上床,我扶你過去。”
早應想到,剛受傷的初夜最易發燒。
謝騖清見她靠近自己,低聲說:“沒關系。”天亮就能降溫,他有經驗。
他感覺女孩子柔軟的手,從自己身前滑到後背,試圖撐他坐起來。那只手在租界口曾摟過他同樣的位置,眼下靈活多了,也急多了。他一笑,輕嘆口氣,將她的手拉開。
像被什麽尖銳的東西的劃到手臂,亦或是燒到頂的幻覺。他沒在意。
她眼瞅著謝騖清在黑暗裏撐著扶手,立身而起,走向浴室,燒到這種程度仍是背脊筆挺,步子穩當得很。她籌謀了許多話,想勸服他。
萬幸,從浴室洗臉出來的謝騖清沒再硬撐著,直接去了床上。她將繡金的被子蓋了他半身,不敢多碰他,怕動多了,他嫌逾禮,不肯再睡。
倦夜不可寐。
謝騖清躺歸躺,本能讓意識醒著。天亮前有人叩門,他睜眼瞧,何未拉蓮房進了洗手間。沒多會兒,洗手間的門被輕推開,她來到床畔,耳語問:“要還醒著,和我說一聲通行證在哪兒。不然,我只能自己找了。”
他慢慢地把身子調成側臥,從褲子口袋掏了一張被四折的紙。
“我讓他們先走。”紙被抽走。
那之後,房間再無大動靜。
由暗到明。
他汗濕了衣褲,綁帶早濕透了,黏在脖後不舒服,懶得動。等終於舒服了些,睜眼,天已大亮。視線裏,她微微低著頭,正靠在床邊沿,對著窗簾縫投進來的一道亮光,握著一把小剪刀,聚精會神地剪著小指指甲。
屋裏鴉雀無聲。
她剪指甲都透著小心,不造成一點點動靜。
金色銅制的剪刀極小,工藝復雜,把手是只展翅的金蝴蝶,蝶翅藏在她手心裏。
“醒了?”她見他身子動,一擡頭,笑了。
恰好被晃了眼,她躲開那束光,笑著問:“扶你坐起來?”
何未將手帕收攏,兜住碎指甲,連同蝴蝶剪放到一旁。再回身,謝騖清已靠到了床頭。
“我見你一直沒醒……”她替他在腰後墊了枕頭,指那些小物事,“無事可做。”
其實是見他手臂上的指甲劃痕,領悟到自己的指甲劃傷了他。她見書桌的托盤裏有這把剪刀,便想修短指甲,剛剪了小指,他便醒了。倒是及時。
“船開了,”她為他寬心,“你四姐姐和外甥順利登了船。還有他們。”
謝騖清微微點頭。
“我們吃了午飯再走?”她想拿餐單。
“有人在利順德等著,”他整夜未開口,話音發澀,“不能多留。”
“有事要辦嗎?”她更內疚了,“等我叫茂叔準備車。”
她穿著拖鞋,穿過窄窄的一束金光,開門而去。
淩晨在租界口,副官讓茂叔帶了一套幹凈衣裳過來。同樣被帶回的通行證上以中文標注,已走四人,確如他所說,是嚴格對照人數放行的。
謝騖清在洗手間盥洗換衣,再不見頹廢樣子,同她離開飯店。
車過租界口時被法國兵攔下,人先走,車子則被裏外翻查,連裝維修工具的木匣子都被打開,工具要挨個摸過,登記在冊。她看在眼裏,慶幸這回有他出手相助。
回到利順德,久候多時的軍官迎上來,在謝騖清身邊說:“在泰晤士廳。”
她猜是等他的人。
“我上去了。”何未說。
他沒回答,直接指舞廳門口,引她看。何未這才見到泰晤士廳門口的竟是白謹行。
白謹行欣慰笑著,看兩個歸來的人,不急不緩走到他們跟前,同謝騖清玩笑說:“你我是該打一架,還是去外頭用槍分個勝負。”
謝騖清也是笑,倦意濃,自然惜字如金:“完璧歸趙,記賬上。”
他吊著傷臂,對何未微頷首告辭,走向電梯。服務員為他拉開鐵柵欄,將電梯按下“2”,嘩啦一聲,關上。
電梯上升的機械聲,淹沒在了舞廳飄出來的探戈舞曲裏。
“他昨晚通知我,”白謹行說,“我趕不及過來,怕耽誤你的事,他便冒險先去了。”
她“嗯”了聲,輕聲問:“你什麽時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