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雁歸萬重浪(5)

列車駛入北平,站台上擁擠著歡迎的人群。

她撩開窗簾,看外頭浮動的人潮,在黑禮帽、軍帽和深褐色瓜皮帽當中,飄著的小旗子上寫著某老派軍閥大名。

“這半個月,入京的老軍閥有不少,都想在華北,在北平東山再起。”

關外淪陷後,南京那邊換屆頻繁。

蔣汪和孫先生的兒子輪番上台,爭鬥不休。華北這裏,成了老派軍閥的棲息地,家國有難,有人籌謀救國,有人圖謀找尋機會、重新登上歷史舞台。著實熱鬧。

站台上除了迎接舊軍閥的,還有東交民巷日領事館的人,接站日本僑民。

幾個穿著木屐和服的中年男人依次下了火車,迎上站台迎接人群的注目。南京政府的妥協退讓,助長了那所謂的大和民族自豪感。在火車的餐車上,何未曾聽到日本人的歡呼慶賀,同在一列火車上的乘客面色難看,卻無能為力。

政府在妥協談判,軍隊在撤退放棄。平民空有一腔悲憤,無處發泄。

斯年看在眼裏,把有關文人怒斥南京政府,還有東北民間組織抗日的報道一一收集,夾在本子裏。她問何未:“謝少將軍一定會抗日的,對不對?”

何未點頭。

只要他們能在南京政府的圍剿下,順利突圍,他們那些軍人勢必會第一時間抗日的。

轎車接了他們,前往早前的何二府。

於上海決定返京後,打了一份電報給均姜,將早先遣散的老人都找回來,重新搬回何二府。同一時間,她致電天津,讓兩個嬸嬸收拾細軟,搬回北平。

轎車停在紅漆大門外,兩個過去的護院,擼起衣袖,頂著冷風,以熱水清洗蹲於兩側的石獅子。熱騰騰的水潑上去,冒起白煙。

兩人看到何未,面露喜色:“二小姐。”

“嗯,”她問,“九爺一家到了嗎?”

“上午到的,都在收拾呢。”

何未牽著斯年的手,走上石階,進了院子。

家裏人手腳利索,不過一日夜,東西院全收拾妥當了。

她把斯年交給扣青,先去了東院,探望九叔。

九叔把大書房的院子收整出來,茶室成了臥房,倒是沒動書房大格局。她繞過屏風,九叔正在臥榻上斜倚著,恍惚有了何知行過去的影子。

小嬸嬸收走藥碗,九叔感慨望著她:“若不是天津有變,不會給你去電報的。”

她把羊毛毯子蓋到九叔膝蓋上:“路上聽說了,天津不如北平太平。”

九叔大略給她講了日本人於天津日租界悄然運走遜清皇帝,籌備在東三省扶持一個傀儡皇帝的事。“前清那個格格,聯合青幫做了個局,用箱子把前清皇後藏著,運去了關外,”九叔嘆氣,“湊足了一對帝後,這是真要重新登基了。”

面對遜清皇帝的選擇,那些前清遺老遺少分了兩派,心有家國的並不支持皇帝去做日本人的傀儡,不少人離開了天津,放棄了這種喪權辱國的復辟夢;可仍有頑固的人,認為這只是一個緩兵之計,大清復國在即。

“那些個走的,倒是有幾分骨氣。”九叔評價。

叔侄二人,自東三省談到天津,再到航運。

“幾個江湖幫派有主張抗日的,也有和日本人勾結的,自己人先鬧起來了。天津港是北方最大的港口,雖地處關內,但日本人的勢力大,不好應對,”九叔眉頭深簇,低聲道,“你須考慮清楚,倘若天津淪陷,當如何做。”

她聽出九叔的意思,遲早要有取舍。

“何家是不會在淪陷區做生意的,”她答,“更不會為日本人運送貨物。若天津北平淪陷,何家航運在北方的航路將會徹底關閉。”

九爺微微頷首,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輕敲著扶手:“二哥在,也會如此決斷。”

“但在長城未破前,航運一直在。”她道。

何知卿大病未愈,元氣大傷,說到這裏已沒大力氣。

天津辦事處被查封當日,何知卿已請昔日老友運送天津寓所地下室內的航運資料入京,堆滿了西院兒的書房。

何未繞過堆得半人高的紅木箱子,於臥榻上坐下,望著箱子山後多寶格隔斷墻的一角,上頭原樣原位,擺著那座自幼買來的自鳴鐘。不知怎地,浮現出謝騖清送來幾盆海棠和一句“以命相酬”那夜,兩人握著電話你來我往的打啞謎。

“謝騖清,”她和那座自鳴鐘兩兩相望,停了好一會兒,輕聲又道,“清哥。”

她偏過頭,盯著老式的電話機……想象謝騖清的樣子。

他於百花深處的臥房內,掛上佩刀和軍裝,背對著珠簾的樣子。那是她清俊的少將軍。

***

月色中,謝騖清頭戴氈帽,一副本地工人打扮,帶著兩個同樣裝扮的警衛員,跟隨火車站的人流,進了碼頭。

上海南外灘十六鋪碼頭,被南京通緝的謝少將軍,順利登上一艘何家客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