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月是故鄉明(2)

鄭渡久久不語。

戲台的簾子被一只手挑起,清秀的手型,本應是養尊處優的名旦,卻因這一年握粗劣的白|粉筆寫下太多的板書,為養活學校做了太多農活,致使指關節變得粗大,不再纖細文氣。

上了戲裝的祝謙懷款步而出。

不止他,身後名伶、名坤伶們依次亮相。

戲池子和二樓包廂的客人們盡數靜了,這不合規矩,哪怕是謝幕,也僅有最後一幕戲的壓軸旦角來謝。而不是這般場面。

祝謙懷略微上前半步,柔柔一個福,旋即直身,對著二樓何未的包廂開腔道:“我等聽聞今日有位於關外抗日的將軍在,便想今日破一個規矩,想一同登台唱出戲。”

他說完,祝小培也高聲道:“那位將軍,你只管點你想聽的。今日京津兩地的梨園好友們,不論旦生,願為將軍唱這一曲。”

話音落,場面更靜了。

今日鄭渡來,除卻東北軍的舊相識,並無人知曉。

而今,大家雖心生疑惑,卻無人派遣親信探聽。抗日的將軍,多和紅區有關,也就是南京政府的敵人。倘若有人走漏風聲,勢必遭到追捕……

在座眾人不約而同選擇不問、不想,只管當這是一場京華夜闌夢。

“鄭將軍,請點吧。”何未輕聲道。

珠簾外,廣德樓老板托著個戲曲單子,靜立等候。

鄭渡靜默良久,輕聲道:“我於奉天出生、長大,並不常入京。那日於廣德樓初見何二小姐,是初入戲樓……”他聲已微顫,仍壓抑著,以語氣的不羈掩飾心底的浪潮,“倒不如二小姐來為鄭某點一折,如何?”

“遜清皇帝大婚時,升平署連排了三日的戲,一共唱了三十四場,”她道,“其中有俞老板的《長坂坡》。將軍若不嫌,可一試。”

長坂坡。趙子龍單騎救主,孤身敵萬軍,一戰成名。

“好,”鄭渡一笑,快意道,“就長坂坡。前清皇帝享受的,我們也享受享受。”

何未穿過珠簾,以毛筆蘸墨,於紅紙上寫下“長坂坡”。

廣德樓老板得了信,捧著紅紙,小跑著下了木質樓梯,破了例,以響亮的聲音對在場眾人道:“開場戲,長坂坡!”

有人自老板手裏接了紅紙,將今日開場戲張貼出去。台上的名伶們退下,頭一回不論主配,於後台將角色分了下去,卸妝、上裝,換戲服。

鑼鼓聲,敲在人心上。

何未和鄭渡落座於暗紅緞面包裹的太師椅,面對著垂下來的湘簾,同候一場戲。

鄭渡說的並非實話。京戲流行於北面多年,當年日本關東大地震,奉系為了募捐籌款,就由少帥男扮女裝,親登戲台,為日本人募捐。

他怎會不知,恐怕不想記得這一往事,不願回憶。

背後的珠簾子由廣德樓老板親自把守,烏木盤子如流水般送過來,時有銀票,時有臨時被人自腕子上擼下來的碧玉鐲子,漢白玉耳墜。不留名,不留姓,毫無平日捐款唱名的氣魄,在這上面,無人想攀比。

戲台上,有人念白道:啟稟丞相,那一穿白袍小將乃是常山趙雲。

有人念白回:噢!他就是常山的趙子龍!好將啊,真乃英勇好將啊!

……

鄭渡的雙眼蒙上水霧。

趙雲於台上念白,他不覺也輕聲道:“曹營眾將聽者,哪個有膽量的,只管前來……”

片刻後,他又跟著台上趙雲念道:“曹營眾將聽者:哪個不怕死的,只管前來!”

何未低頭,以茶杯蓋輕抹去浮葉。她盯住那一碗茶水,眼淚險些掉落。

包廂內的矮桌上早擺滿了珠翠。

再送入的,皆放於地板上。這像極了過去四九城權貴們捧角的做派,只是今日捧的並非燈籠光影籠著的戲服將軍,而是包廂裏的無名將領。

“裝箱吧。”她低聲對珠簾外的老板說。

老板領會,帶人擡了隔壁空包廂的九個木箱子來,妥善包裹了珠翠瑪瑙,古玩玉器。這些將由何家運到滬上、香港,換取物資和藥品、槍支彈藥。

清點完畢,戲落了幕。

老板問,鄭將軍是否要見他們。

“不必了,”鄭渡笑道,“如今我就像被曹軍追趕的趙子龍,腹背受敵,滿身麻煩。待來日,日寇離開關外,鄭渡設宴,宴請今日戲台上的諸位。”

老板躬身離開。

鄭渡輕籲出一口氣。

“松花江,我們絕不會丟,”他道,“義勇軍在山海關外,為你們北平守住長城以北,守一日是一日。”

言罷,他帶著醉意離開太師椅。

第二折 戲已上。

鄭渡不再耽擱,口述一個隱秘的聯絡方式,用以接送救護隊和婦女救護班的義士。她牢記於心,掀珠簾,送鄭渡離開包廂。

白珠子纏在鄭渡手臂上,他笑著撥開,一擡眼,瞧見那位一回山海關就迎娶了何家大小姐的軍官。他笑意未減,一手伸出去,似和舊時握手,就在對方伸出右手時,左手往腰後一探,揭槍袋,掏出不離身的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