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祈願九州同(1)(第2/2頁)

東征結束,北伐在即,家人團聚的話……該是在小公寓裏。

何未回憶廣州城的謝家公寓,小客廳連著書房,僅有一面之緣的謝家大小姐,穿著素色旗袍、平底鞋,取下眼鏡;只聞其名、未見過面的三小姐倚靠在沙發裏,像鄭騁昔的姿態,嬌俏地笑著,揶揄弟弟……二小姐未必在,東征大勝時,正是二小姐生意版圖擴張的時期。

而她們面前,必然有一面墻,掛滿合照。謝家看重家人,凡她見過的公寓房間,皆有大小合照,廣州公寓如是,百花深處如是,天津小公寓亦如是。

家人們常年分離,思念藏在相片墻上,彼此掛念。

“香還燒嗎?”扣青在八步床外,問她。

她“嗯”了聲。

龍涎香被燒了,插到香爐裏。

東征全勝,是謝騖清在北伐前最暢快的日子。她久久停在那張紙上,隱隱能見下一頁的字跡。她把枕頭墊在腰後,試圖緩解將要追溯北伐的情緒……

紙被翻過去,時間滑入到26年七月。

“七月九日,北伐誓師。多年夙願,一夕成真。甚幸。”

何未斂息,凝著這句話,喉嚨因被淚意哽著,火燒一般。

刀光耀日,揮軍北上。何等快意。

不止謝騖清,這是多少人的夙願。那些奔走在國共合作的路途上,促成合作,促成黃埔軍校建立,促成東征……直至北伐的人們,都在祈盼這一日。

長沙、平江、嶽陽、漢陽、漢口、武昌……

“三月二十四日,金陵。”

27年的全部文字,斷在此處。

她想,謝騖清有意在北伐軍入金陵後,停下了日記的書寫,轉而發了那封電報。

金陵四月槐香盛,盼一會。

彼時,兩人分別兩載,隔著萬水千山。

他留了心裏的話,隱匿行蹤,約她到金陵相見。戰場的殘酷,他已寫了兩年,筆停在這裏,至金陵大捷,恰到好處。

自鳴鐘突然敲響,已是午夜兩點。

平日裏,她習慣入睡前,撥掉撞鐘的機關,免得被報時吵醒。今夜忘了。

外邊下雨了。

雨打在玻璃上,水痕分明。她像能感覺到,雨沖刷過玻璃的涼意。

至金陵,日記本已用了三分之二。

她低估了謝騖清在南方戰事的頻繁程度,倒是謝騖清一開始就預估到了,才用了隔開兩行的方式,盡量把全部的生活匯聚在這唯一的日記本上。

下一頁是什麽,自何時起?

她兩指夾著那輕薄的白紙,掀過來。

這一頁的字跡,能明顯看出墨水不足。

“昨日舊友離去,只字未留。今夜行刑三人,其一對獄友笑言,少陪諸位。這是個讀書人,臨行前,將衣物連同眼鏡都分贈給了獄友,穿著一條短褲,去了刑場。其氣節,令人欽佩,若有一日九泉下再見,當引為知己。”

下一行,他像要寫她的名字,有短短的一橫,但能看出來,很快便收住了。

他不願牽連她,慎而又慎。

謝騖清隱去稱呼,仿佛在對著一個不知姓名的愛人,留下最後的一段話。

“我不知身在何處,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前路如何,是生是死。只盼昔日學生能將此物送至北方。騖清心中,北伐中斷,死難瞑目,而未與吾妹攜手,亦是此生至憾。”

墨越來越少,有的字上,已斷了筆畫。

壁燈在她的斜後方,像把那兩行字打上了牢獄的光影。

一個從南方一路北上,歷經槍炮烽火,為了河山統一而浴血奮戰的將軍,卻在連戰連捷後,被身邊人剝去軍裝,套上監獄勞服,關到了一個不知何處的牢房裏。

她不敢想象,如謝騖清這樣高傲的人,是如何對獄警低頭,借昔日教書育人的人情,才能拿回這個,像在完成遺書一般,完成了他對北伐一程的講述。

其中不甘,又豈止是“死難瞑目”可以描述的。

何未無法再順暢地呼吸,胸口悶得發疼。

她合攏日記本,兩手摟著,壓在胸前。這裏有謝騖清那兩年的全部戰功。

當時的他一心家國,只在廣東統一時,提到家人團聚,在被捕入獄後,留下最後一句話給自己的妻子……如此一個人,卻遭受了那樣的重創。

而在重創後,他的血仍是赤紅的,炙熱的,滾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