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華夏萬古長(1)

走廊外的喧鬧,隨時辰推移,漸散了。

謝騖清在包廂隔間和衣而眠。

何未拿起他用過的竹筷,把剩下的兩塊炸香椿送入口中。她嚼著嚼著,眼睫已被淚染濕。她見謝騖清睡得不是很舒服,輕放筷,俯身過去,兩手解他的襯衫。

“什麽時辰了?”謝騖清低聲問。

他半夢夢醒間,問了舊日時辰。

“卯時三刻。”她作答。

默了半晌,他道:“快天亮了?”

“快了。”

何未從他的呼吸中辨別到他已再沉睡,離開臥榻。

泰豐樓內的包廂只有三四個還亮著燈,牌局全散了幹凈,有同謝騖清一般醉酒的客人被人攙著架著,朝外走。何未繞過轉角,迎面看到謝騖清的警衛員避讓開酒醉的京城貴胄,看到她,急忙走近,輕聲問:“將軍還在裏頭?”

“嗯。要緊事?”她問。

警衛員點頭。

何未帶警衛員回包廂。謝騖清似剛撐著身子坐起,手肘搭著矮桌,自倒了半杯茶。他擡眼,看到警衛員,警衛員竟躊躇不前,不知該如何說。

“說。”謝騖清低聲道。

“張家口天亮後……將要通電全國,馮將軍下野。”

“繼續說。”他又道。

謝騖清拿起矮幾上的茶杯,十分平靜。靜到警衛員情不自禁控制著說話的語態,把忐忑和躊躇都從面容上抹去。他要像自家將軍,寵辱不驚,哪怕做不到,都不可慌張:“馮將軍下野後,張家口的抗日同盟軍總部將會撤銷。”

謝騖清頷首,向外揮揮手,讓警衛員先走。

張家口總部取消,馮玉祥下野,等於解散了抗日同盟軍。

何未輕合攏那扇推拉門,調頭,瞧著他:“酒醒了?”

謝騖清擡眸,對她笑著說:“若說醒,還不算。不過昨夜真感受了一回,何為醉生夢死。”

“難怪我二叔喜歡你,他過去說過醉生夢死這話,”她挨著他,在矮桌對面坐下,把高跟鞋脫掉,曲著腿,倚靠在墻邊,“他說,生逢亂世,醉則生,夢醒則死。”

謝騖清品了品此話,略一頷首:“二先生高見。”

“八國聯軍燒過北京城之後,城中斷糧,老街坊們吃不飽。我親爹有錢,不肯開銀票買糧,後來二叔和他朋友就冒險從城外運糧進來,救濟災民。後來有了名聲,就被眼紅的人誣陷倒賣糧食,抓進牢裏,”何未回憶,“那年,他才二十來歲。”

“這段你講過。”謝騖清道。

“還有一段,哥哥私下給我說的,”她輕聲給他講,“他有喜歡的女孩子,是他的學生。他留學時在一個華人家庭做家教,教人家的。後來,二叔從牢裏出來,再沒聯系過。”

“我二叔年輕時,在京中頗有名氣的,”她繼續道,“不比你這個謝少將軍差。”

“何二先生的風姿樣貌,確在騖清之上。”謝騖清附和。

“我若是那個女孩子,同二叔有過情分,再遇到旁人,怕是難以入眼了,”她凝視著謝騖清道,“昨夜見你酒醉,怕說了你聽不懂。謝騖清,你確實誤了我,在百花深處,你就不該讓我看到你。”

謝騖清和她四目相對。

她笑:“不該好好的軍校不讀,偷跑出去,參加辛亥革命。不該,打仗打得那麽好,名氣大得讓人害怕。”

謝騖清被逗笑了:“是謝某的錯。”

“不該讓我七八歲的年紀,就聽說了謝騖清這個名字。”

“是,”謝騖清輕聲附和,“謝某的錯。”

“那天我知道你是謝騖清……”何未小聲埋怨,“一夜未眠。”

謝騖清靜看著她。

良久後,何未才道:“我們家都是至字輩的,我過繼給了二叔,才改了名字。我的名字,你該猜不到是何意。”

他搖頭。確實猜不到。

何未凝住他,輕聲道:“不知前路如何,卻知,前路為何。”

燭火閃動,無聲無息。

謝騖清仿似見到許多過去的影子,有名的無名的,不計其數。

“取得就是‘為何’二字。”她最後道。

8月5日,在日軍和南京政府的雙重壓力下,馮玉祥通電全國,撤銷抗日同盟軍總部。

三日後,日偽軍大舉進攻,多倫再次淪陷。

吉將軍堅持率軍抗日,帶領余下數千人,和日軍、國軍周旋於長城內外,最終不敵。

次年,曾收復多倫的主帥——吉鴻昌將軍被害於北平陸軍監獄。

***

“吉將軍第一次被特務逮捕時,在押送去北平的路上,講到關外的抗日戰場,感動了押送的軍官,被偷偷放走了。後來在天津法租界,被設計逮捕,帶回了北平陸軍監獄。”

何未在火車包廂內,緩緩拉上車窗的布簾,對從南京上車,前來接迎的軍官說:“吉將軍辭世前,留了一首詩。”

“卑職聽過。”軍官肅聲道。